他关切地问:“志秀,你怎么啦?”志秀说:“我、我……我走路不小心,绊了一下,盘子掉了。”刘志略开玩笑说:“你看你,都这么大了,快要出嫁了,还毛手毛脚的,将来少不了要挨婆婆的骂。”志秀像被戳到伤心处,无声地抽搐起来,大颗的泪珠往下掉。 刘志略见状,有些着慌,赶紧安慰她说:“别哭、别哭嘛!不就是一个盘子吗,摔就摔了。”志秀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她转过头,哽咽道:“你甭管我,快去陪客人吧。我,我,我一会儿就好。”刘志略小声咕哝道:“女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总是这样莫名其妙。”
慧能连日跋涉于荒山野岭之中,吃野菜、宿岩洞,对体力消耗极大,再加上毒液侵入,身体一时难以恢复。因此,他无法继续北上,只好在刘志略家暂时住了下来。
刘志略与慧能一见如故,十分投机,有相见恨晚之感,所以两人便义结金兰,正式结拜为兄弟。刘志略比慧能年长两岁,被尊为兄长。
这些天,刘志略一直想打消慧能北去黄梅求法的念头。一天晚上,两人坐在客厅的方桌边,又争论了很久。最后,刘志略说:“看来,我是没法说服你。”
慧能说:“刘兄,人各有志。不过,我还是要谢谢您的好意。”
刘志略无不感慨地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噢,对啦,我们家也有一个出家人呢!我姑姑就在离村不远的山涧寺出家为尼,法号怪怪的,叫什么无尽藏。”
慧能说:“在佛教里,德广无穷为无尽,包含无尽之德曰藏。象征着真如佛性广阔无边,包罗万象。”
“没想到,慧能你竟然这样精通佛性教义。”
慧能恭谦地说:“哪里,我不过是在广州回新州的路上,听一位学佛多年的老居士讲说了一些佛法,知道了一些名词、掌故。待有了机会,一定去向无尽藏师父请教佛法。”
刘志略说:“我姑姑也经常给我讲经。可是,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学佛到底有什么用?”
“刘兄,你说过,你读书并不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也无意于荣华富贵的仕途。那么,请问,你还整天读这些书干什么?”
慧能一边说一边指指桌上一本掀开了的书。这是一本《礼记》,翻开的篇目恰恰是《大学》一章。
刘志略颇为骄傲地说道:“当然有用!就说这篇《大学》吧,文中说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算啦,你没有读过书,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没想到,慧能却十分敏感地说道:“我是不识字,但是,你刚读的这几句话,我好像感觉到了些什么。”
刘志略不太相信:“你能理解《礼记.大学》?要知道,这可是治国平天下的大文章!那好,我再念几句,你听听是什么意思。‘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刘志略放下书,问:“明白吗?”
慧能略一思考,情不自禁地拍案叫好:“书中写得太好啦,这就是在讲佛法,讲修行呀!”
刘志略哭笑不得:“慧能,你没听错吧?我给你念的是儒家经典,《礼记》中的《大学》,不是释迦牟尼佛讲述的佛经。”
慧能说:“佛也好,儒也好,都是教化人的。你刚读的这段吧,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明德就是明心见性、大彻大悟。怎么明明德呢?你书中说的方法很正确,首先要做到‘止’,知止而后有定。止的功夫修到家之后才会有定,定下来之后才能够真正静,静之后能安、能思虑、能思维,经过思维才能打开智慧的大门,才能够明明德,也就是明心见性。这些道理,与佛法修行戒、定、慧的过程一模一样。”
刘志略惊奇地看着慧能,像不认识他了。
慧能怕他不明白,更通俗地解释说:“佛教所说的戒,就像密密的树林,有了它的阻隔,外面的风就吹不进来。有了这个保护层,我们的心恰似森林中幽静的深潭,时时处在水面波浪不起、水中沉渣不泛的安静状态。这就是定。在这种定的状态下,不但水质清澈通透,水中之物一览无余,而且水面平滑如镜,可以照天照地。天上风云变幻,空中飞鸟低掠,地上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它的慧眼。同时呢,它历历分明自身却湛然不动,丝毫不会被纷杂的外界风波所扰动。这就是由定所生出的慧。这种慧,不是聪明,不是知识,而是人最根本的大智慧!”
刘志略惊得如呆如痴,半晌,他才回过味来,情不自禁地连连叫好,不知不觉鼓起掌来。
慧能被他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叫道:“刘兄,你这是干什么?是在看兄弟演戏吗?”
刘志略说:“慧能兄弟,你说的比那些名角演得更好。我现在才算真的服你了。我读了这么久《礼记.大学》,也没弄懂怎样才能明明德。并且,几乎所有的儒生,仅仅是从字面上将这些文字当作一种知识、一种大道理理解而已,从未有人想过,它居然是修心的实践方法!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请受愚兄一拜。”
刘志略非常认真地施了一礼。
慧能急忙还礼:“刘兄,你太谦虚了。”
刘志略摇摇头,认真地说:“不,我决不是客套。虽然你从修佛的角度讲,但道理是一样的。看来佛法无边,确定是打开人生大智慧的一把钥匙。”
两人越说越投机,不知不觉已月上中天。
过了十多天,慧能的身体慢慢恢复了。于是,刘志略带着他来到村外的山涧寺,来拜访他的姑姑——无尽藏尼师。
无尽藏尼师以诵持《涅槃经》为日常课业,当刘志略与慧能前来拜访时,她正在诵《涅槃经》。
《涅槃经》是佛陀圆寂之前所说的最后一部经典,也是佛教最为重要、最深奥的佛经之一。后秦道朗大师说它“盖是法身之玄堂,正觉之宝称,众经之渊镜,万流之宗极”。因为它,中国历史上诞生了“道生说法,顽石点头”的著名典故。从古到今,有许多人穷其一生倾心研究《涅槃经》。
三个人见面后,自然而然也就说到了《涅槃经》。
无尽藏尼师满脸堆笑,恭谦地对慧能说:“听我的侄子说,你对佛法很有研究。这《涅槃经》贫尼虽然诵持多年,却仍有许多地方不甚明白,请你指点迷津。”
说着,无尽藏尼师将厚厚的经书递向慧能。慧能摇着手说:“惭愧惭愧,我从来没有读过书,所以不识字,更读不了经。不过,你若是把经文读出来,或许我能为您解答其中的意思。”
灿烂在无尽藏尼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成了浓重的阴云。她垂下眼帘,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说道:“佛戒妄语。所以,学佛之人,诚实第一。你连字都不识,怎么能解释经文之中甚深的道理呢?”
“佛法真理,与文字无关!”
这慧能,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刘志略与无尽藏尼师都被他的这句话震惊了:什么?神奇玄妙的佛法,与文字没有关系?那么,还要这千百万卷的佛经干什么?古人九死一生,到西天取经,不就是为了带回一些经书吗?
他们两人像审视怪物一样盯着慧能。慧能却莫名其妙地吸了吸鼻子,一边四处寻觅,一边说道:“哪儿来的花香?”
——这慧能,不但是个“睁眼瞎”,而且真的像瞎子一样,连无尽藏尼师供在佛龛前的那簇烂漫的山花都视而不见。无尽藏尼师用手指着供桌上的花瓶说:“喏,贫尼每天清晨采野花供佛。室内的淡淡馨香,就是它们散发出的。”
慧能又侧着耳朵,倾听着什么:“哪里有人弹琴呢?”
刘志略说:“这座寺庙之所以叫山涧寺,就是因为附近有一道山涧。涧水叮咚,宛若琴声一般。看,就是那边。”
刘志略的手指向寺外。
慧能的目光没有顺着他的手指指引的方向望去,而是认真打量着他的手指头。刘志略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慧能,你本来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今天怎么啦?你看我的手指干什么?手指即不是涧水,也没发出声音!”
这时,慧能才哈哈大笑着说:“你们看,佛法的真谛,就像美妙的花香,也像动听的流水;而文字,就犹如你们指给我看的手指。手指能指出花香与流水的所在,但你们的手指本身,并不是馨香的山花,也不是动听的溪水。而且,看美丽的花朵,听山涧的流水,并不一定非要通过手指不可。”
最后,慧能总结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所以,不能对经文产生执著。”
“天哪,你是一尊肉身菩萨啊!阿弥陀佛,观音菩萨,贫尼何德何能,竟然得遇活菩萨光临!”
无尽藏尼师站立起来,整理好袈裟,展开拜具,向慧能五体投地拜了下去……
慧能一个在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受她这一拜。可她是一位比丘尼,自己一个男人,又不能用手去搀扶她,他就赶紧抢先跪了下去……
从此,慧能白天与刘志略共同劳动,晚上到山涧寺听无尽藏尼师念《涅槃经》。她念一段,慧能就照着经文为她讲解一番。若是她还不明白,慧能就反复举例,加以说明。
慧能虽然从未接触过《涅槃经》,但他自从听闻安道诚读诵《金刚经》之后,心开得悟,深得“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三昧,所以,能够一通百通,一闻千悟。
这样,村里一些信佛的居士每天晚上赶来听讲。慧能妙语连珠,口吐莲花,人们惊叹不已:“慧能见解如此精湛,真是天机自悟,无师自通,非常人所及,恐怕是大菩萨临世。”
于是,曹侯村的信众在无尽藏尼师的号召下,礼请慧能住进当地著名的宝林古寺。因为他尚未落发,人们称他为“卢行者”。然而,慧能怎么能因此而改变北上求法的初衷呢?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份荣耀,打算到黄梅拜谒五祖。
临走的那天晚上,他与义兄刘志略把臂长谈到深夜。刘志略要给他举行隆重的送行宴会,将他强行留住在刘家客房。
西斜的月光透进房间,水波一样清泠泠地浮在地面上。窗外树枝摇动,月光星星点点像散落了一地的碎银,似乎能听到它滑落下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慧能悄悄收拾好行装。他把行囊挎到肩上,轻轻打开房门,侧耳听了听。院里悄然无声,唯有蛐蛐歌唱着明月的皎洁。
慧能走过院子,轻轻拉开大门,一只脚刚刚迈出去,从志秀的闺房方向传来淡淡忧伤的歌声:江南月,如镜亦如钩,如镜未临红粉面,如钩不展翠帏羞,空自照东流。 ……
慧能无可奈何地回头望了一眼,走出刘家大门。
他走出村口,歌声依然隐隐。它像月光的精灵,从虚无飘渺的宇宙深处飘落下来,回荡在人的心灵中,徘徊于天地草木间,几许轻灵,几许美妙,几许伤感,几许迷蒙。
他轻咳一声,诵吟道:
心有意和种,法雨催花生。自悟意和种,菩提果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