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8)
因为房子的墙壁很厚,所以屋子里很暖和,建造的一丝风都不透,并且窗子又小,玻璃还是两层的。我们主要是吃鹿肉,那是狩猎季节制成的干肉;面包够好的,但烤得和饼干那样;还有几种鱼干和一些牛羊肉,这些肉都是挺好的。所有这些冬天的食物都是夏天里积累下来的,而且经过了很好的加工;我们喝的酒是掺水的,但掺的不是白兰地,而是另一种高度酒;款待客人时,掺的不是一般的酒,而是蜂蜜酒(他们的这种酒倒是不错的)。猎人们不管什么样的天气都外出冒险,所以我们时常会有新鲜鹿肉,有时也会有熊肉,但我们对它没多大兴趣。我们准备了许多的茶叶,用它来招待我们的朋友;所以总的来说,我们过得还算愉快。
现在已经是三月份了,白天的时间长了不少,天气至少也算是说得过去了;于是另外一些出门的人便开始准备他们过雪地用的雪橇,同时把出发用的其他各种东西都准备好;但是我早就已经说过了,我的计划已定,我要去阿尔汉格尔斯克,而不是去莫斯科或波罗的海,所以我并不着急。因为我打听得很清楚,从南方到那个地方去的船要到五六月份才启航,而如果我在八月初到哪儿的话,那正好是船舶准备离开那儿的时候,所以我也像其他人那样着急出发。反正,我看见好多人,准确地说应该是所有的人都在我之前离开。看起来,他们每年都从这儿出发,到莫斯科一带去做生意,把羊毛带去,在那儿买了各种必需品之后,他们就运回来补充他们的店铺;也有另一些人是去阿尔汉格尔斯克做类似生意的,但是因为他们回来时还要赶八百多英里的路程,因此他们也在我以前出发。
我做好一切准备,开始收拾行装的时候,已是五月份了。我正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猛然想起一件事来:俄罗斯的沙皇既然把这些人流放到西伯利亚来,就不管他们从这儿会走到世界上的其它地方去,既然这样,他们为何不远走高飞呢,去找一个他们认为更合适的地方,于是我开始研究是什么阻力让他们不做这种尝试。
但是,我把这个问题同上面提到的那个人说了以后,我的疑问就迎刃而解了,因为他是这样对我说的:“先生,首先请你考虑一下,”他说道,“我们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其次,你考虑一下我们的处境,特别是被流放到这里来的人的普遍情况。把我们困在这儿的东西比铁枷和铁锁更要厉害;在北边是一个不能航行的大洋,那儿从来就没有大船扬帆渡过,也从来没有小船划过,其它几面都是沙皇统治的领域,绵延超过一千英里以上,并且全是无法通行的,我们只有走政府修筑的路,并且走过一些有军队驻扎的城镇;这样一来,我们顺着路走的话,就会被发现;而不那么走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因此,我们想要逃走那只是白费心机。”
确实,当时我就无言以对了,因为我发觉就像是被关进了大牢里似的,并且这大牢牢不可破,他们如果被关在莫斯科的那座城堡里,也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话虽这样说,我还是不由得想到:我完全可以从中周旋一下,帮助这个伟大人物逃离此地;只要能带他一起走,不论冒什么风险,我都愿意试一把。我打定主意以后,有一天晚上我找个机会,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我向他说明:对于我而言,要带他走是很容易的,因为这个鬼地方根本就没有人看着他,何况我去的是阿尔汉格尔斯克,不是莫斯科,我是和一个商队一块到那儿去的,就没有必要一站又一站地非歇在那有军队驻扎的城镇里,而是我们乐意在什么地方歇就在什么地方扎营过夜,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顺顺利利地一路走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到了那里,我会尽快联络,把他带上一艘英国船,然后带他一起安全离开。至于他的生活费及其它各种细节问题,统统由我负责,直到他能够自力更生。
他聚精会神地听着,而且我在讲话时他一直认真地盯着我看。不仅如此,我还可以看出,他被我的一席话说得心情异常激动。他的脸色不停地在变,看上去他的眼睛红红的,而他的心则怦怦直跳,跳得连面孔上都能看出来。直到我把话说完以后,他也不能立刻回答我,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但是他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一下把我抱住:“我们是多么不幸啊,尽管我们坦诚相见,但是连我们最重大的友好之举都可能成为我们脚下的陷阱,而我们成了相互诱惑的人!我亲爱的朋友,”他说道,“你的建议发自内心,完全是一番好意,没有一点利己的动机,完全是在为我打算,如果对此我没有一点惊异,而又不认为我因此欠了你的情的话,那我也就太不懂世上的道理了。
但是我对你说过多次了,这世界上的事我已经看得很淡了,你是不是相信我这话是出自内心呢?你是不是相信,我这样说是把心底的话掏给你?你是不是相信,在这里我的确已经得到了一种幸福,这种幸福已使我把世界上所有能给我的一切不放在眼里?你是不是相信当初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就是说,我的沙皇陛下开恩召我回去,让我恢复以前的一切,我也不会回去?我的朋友,你相信我是个心口如一的人吗?要不,你就以为我是个口是心非,爱说大话的人?”说到这儿,他停下了,似乎想听听我有什么要说的。但是,我立刻就发觉,他住口是因为心潮澎湃,思想斗争激烈,实在无法再说下去了。我承认,对于他这个人和这件事,我都感到惊异,便向他提出一些理由,鼓励他解放自己;我对他说,他应当把这当作是上天为他打开了扇营救之门,是上帝的一种召唤,要他好自为之,成为对世界上有用的人,因为上帝关心和安排这世上的一切。
他这时候已镇定下来。“先生,”他热切地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一定是上天的召唤呢?也许这正是另一种秘密力量施展的诡计;从表面上看起来色彩很诱人,似乎要使我有幸被救,而事实上这可能是为我而设的陷阱,将会直接导致我的灭亡。在这里,我受不到任何诱惑,根本就想不到要回到我以前那种可怜的浮华中去;而在那浮华中,说不准有贪婪、骄横、野心、奢侈的种子——我明白,这些本都是留存在人性中的东西——又会重新萌芽并扎下根。总之一句话,又会再次把我控制。结果,你现在见到的这个幸福的流放犯,这个享有灵魂自由的人,在充分享受他的一切人身自由中,却变成了他自己各种感官的奴隶。亲爱的先生,就让我被放逐在人生的罪孽之外,留在这种幸福的监禁状态中吧,我不愿为了一种表面上的自由,而失去了我理性上的自由和未来的幸福,现在我还看得到幸福在我的前方,但是换了另一种情况,恐怕我很快就看不到这一前景了。因为我只是一个血肉之躯,不是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也有激情和爱好,而我也可能和这些人一样被这些所左右而导致灭亡。请你不要既做我的朋友又做我的诱惑者吧!”
如果说刚才我是惊奇,那么现在我是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看他,实在为我所目睹的这一切而暗暗称奇。他的内心斗争非常激烈,所以虽然天气很冷,但他却大汗淋漓;我认为他这时应该把他的内心好好理顺一下,便简要地说了几句,意思大体是让他好好考虑一下,以后再来看他,接着便撤身回到我自己的住处。
大约在两个小时以后,我听到有人在房门口,我正要去开门,他却已经自己开门进来。“我亲爱的朋友,”他说道,“你刚才差点让我昏了头,可我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请你不要为我没有接受你的建议而不高兴。我向你保证,这决不是因为我没有体会到你建议中的善意;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向你表达我最诚挚的谢意;但是我希望,我已经战胜了自己。”
“爵爷,”我说,“我希望,你能够确信你没有拒绝上天的召唤。”“先生,”他说,“如果这确实来自上天,那么这同一个上天自有力量感化我,让我接受;我希望,我也完全相信;我拒绝这建议倒正是来自上天的旨意;所以,我满怀知足的心情对待我们的分别——虽然你走之后,我还不是一个自由人,但我是一个心口如一的人。”
对此,我毫无办法,只能随他便了,但我也向他表明,说我提出那个建议的惟一目的,只是一心想为他做点事。他满怀激动地把我抱住,向我强调说他完全能领会到这一点,并且永远对此怀有感激之情;说完,他赠送给我非常珍贵的礼品:紫貂皮,这样的礼品来自他这种处境的人,叫我实在不好接受,我很想婉言谢绝,可他却坚持要我收下。
第二天上午,我让仆人到他那里去,送些礼品给他,包括一些茶叶,两匹中国锦缎和四枚日本制造的楔形小金块——不过这些金子的重量总共不到六盎司左右,所有这些东西远比不上他送的貂皮,而我回到英国后,发现那些貂皮价值超过二百磅。他收下了茶叶,一匹锦缎和一块金子,那金块上有个表明是日本铸造的精巧印记;我发觉,他是因为这金块少见才肯收下的,再也不愿多收了;此外,他托仆人带口信给我,说是他很想再和我谈谈。
我去了他那里,他对我说,我既然对我们之间的事一清二楚,他也就希望我不要试图在那件事上打动他了。不过,我既然对他提出过一个这么大方的建议,他就想询问一下,我能否同样大方地给另外一个人提供这样一个机会,因为这个人和他有很大关系,并且他也可以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我对他说,他是我非常敬重的人,对他而言,我乐意出力把他带走,而对于其他的人,我不能说我非常愿意这么做,但是,他如果能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我会做出答复。他对我说,那人是他的独生子,我一直没有见过,他的处境和父亲一样,只不过离这儿有二百多英里,在鄂毕河的对面,他还说,如果我能同意的话,他会派人把他叫来。
我一点也没有迟疑,对他说我愿意干这件事。我很有礼貌地让他知道,完全是为他而做的,因为我既在这件事上无法说服他,只有通过对他儿子的帮助,来表达对他的敬意了。只是这类话过于繁琐,在这里就从简了。第二天他就派人去叫他的儿子。二十几天以后,他儿子和送信的人一起回来,带来了六七匹马驮着的上好的毛皮,总计起来,这些皮货可以值相当大一笔钱。
爵爷的仆人把马赶进城里,而那位年轻的爵爷到了另一个地方;夜里的时候,他乔装打扮来到我们的住处,由他父亲介绍给我。简单地说,我们就这次旅行以及旅行中的一切有关事宜做了一番详细地商量。
这个地方的皮货不少,我买了相当一部分紫貂皮,黑狐皮、白鼬皮以及一些差不多珍贵的毛皮;实际上,这是我用一些从中国带来的货物交换的,尤其是那些货物中的丁香和肉豆蔻,因为在这儿我卖掉了它们的一大部分,其余的那些后来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卖掉了,那儿的价钱远比伦敦要好得多了。我的合伙人对利润这个问题相当敏感,我们相比起来,他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生意场上的人。因为我们做成的这些交易,我们在这儿的逗留使他十分高兴。
我们离开这个遥远的地方时已是六月份。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听说过这个地方的人是比较少的。何况,它离经商的路线也实在太远,所以,我真不知该怎样说它才好。如今,我们商队的规模已经缩小了好多,总共才有三十二匹马和骆驼,但这所有的牲口都算是我的,尽管我那位新客人是其中十一匹马的主人;同样极其自然的是,我们身边应该多雇几个人,如此一来,那位年轻的爵爷就算是我的管家了;我不知道我应该算什么大人物,也不想为此浪费心思。在我们的整个旅程中,我们在这里遇上了条件最恶劣,面积最大的沙漠,但是我们必须穿越过去;说它条件最恶劣,因为有的地方地面较低,而另一些地方,地面坎坷不平;如果说这沙漠最好的一点就是,我们不用担心成帮结伙的鞑靼人和土匪了,因为我以为他们是不会出现在鄂毕河这边的,至少是很少出现的。但是直到后来我发现情况并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