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3)
神甫这时来到那群孩子身边,便走过去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孩子们这么着迷,原来是一只母狗正在分娩,在狗的身边,已经生下五条小狗,正在母狗的周围蠕动着,母狗疲惫地躺在那里,喜爱地看着它的小宝贝。正当神甫弯下腰去看时,母狗的身体一痉挛一挺,又生出一条小狗,孩子们快乐极了,拍手喊道:
“第六只,第六只。”
在孩子们的眼里,这一切都是有趣的,除了有趣之外,并没有什么杂念在里面,他们看见小狗生下来,就像看到花朵落在地上一样,是很自然的事情。
托耳彪克神甫都惊呆了,然后怒不可遏地举起他的大雨伞,奋力向孩子们头上打去。小家伙们吓坏了,一窝风都跑光了,只剩下神甫面对那条正在分娩的母狗,母狗也被他的举动吓着了,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神甫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他不等母狗站起来,便拼命地想打死它。狗被链子锁着,脱身不得,只有一面挣扎,一面拼命地哀嚎。他的雨伞打断了。他又赤手跳到狗的身上,疯狂地踩着,踹着,想把它搞得稀烂。在他的践踏之下,最后一条小狗也被他践踏出来了;母狗已被打得鲜血淋漓,在那堆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呜呜叫着找奶头的小狗中间颤动着。神甫又提起脚跟,狠狠地踢过去,它终于死去了。
约娜早已吓得逃走。神甫忽然觉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脖子,一个耳光打飞了他头上的三角帽。愤怒之极的力量一直把他拖到栅栏门前,然后,一下把他扔到大路上去了。
男爵回转身来,看见女儿正在那堆小狗中间哭泣,一边把它们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围兜里。他匆匆向她走来,指着神甫的背影嚷道:
“你看这家伙,你看这东西,这个穿道袍的混帐!你现在明白了吧!”
庄上的人都跑过来了,人们纷纷看着那条躺在血泊中的母狗惊呆了,库亚大娘叹息道:
“怎么会有这么野蛮的人呢?”
约娜已把七条小狗都拎了起来,她想抚养它们长大。
人们试着用牛奶喂它们,但有三条第二天就死了,于是西蒙老爹四处寻找,想找一条带奶的母狗。他没有找到母狗。却找来一只带奶的母猫,就这也不成。最后只好把其余的三条小狗也牺牲了,只留下一条来给母猫喂养,这个异徒的奶娘也接受了它的孩子,侧着身子给它喂奶。
为了不让大母猫太吃力,二月以后,小狗便断奶了,另由约娜自己用奶瓶喂它。她给小狗起了个名字叫“多多”。但男爵坚决要为它改名为“屠杀”。
神甫不再到庄上来了。可是在下一个礼拜日讲道时,他便对庄园大加诅咒,辱骂,威吓,叫嚷要无情地扑灭一切异端,削除男爵的教籍,男爵先生一笑置之。神甫还风言风语,指责于连行为不轨。子爵听了十分恼怒,但一想到丑事怕张扬,也只好强忍怒火。
从此,每次讲道时,神甫必要宣讲,讲他复仇的心愿,预言天谴的日子即将来临,任何他的敌人都将不得脱身。
于连给主教写了一封恭敬而措词强硬的信。托耳彪克神甫闻听有被撤职的危险,于是他不再作声了。
人们于是常常看见神甫迈着大步,十分激动地一个人四处乱走。琪尔蓓特和于连每次骑马出去散步时,几乎都能撞见他,有时远远地看去,在原野的尽头或悬崖边上,像一个黑子一样。有时当他们要走进一个峡谷时,他却正在那里颂经。这时他俩便掉转马头,免得和他相会。
春天来了,他俩的热情也更加升温了。天天骑马出府,随便找个地方,或者这里,或者那里,两个人便躲在一处亲热起来。
树叶还未长全,草地又太潮湿,所以他们没有像盛夏时节那样,躲进小树林里去。为了保密起见,他们的幽会的地点,便选择在伏高特小山顶上,一间牧羊人休息用的小木屋里。这种小屋下有轮子,可以移动,自从去年秋天,便一直被人遗弃在这里了。
木屋高高地支在轮子上,孤独地放在那里,距海边的悬崖约有五百米,正在山谷就要开始陡降的山坡上。他们在木屋里,可以居高临下望见整个原野,一个绝妙的幽会之所。两匹马拴在木屋的转木上,一直等到主人们快活够了为止。
然而有一天,他们走出小屋时,看见托耳彪克神甫坐在山坡下,几乎是隐在芦草之中。
于连叮嘱道:
“以后咱们该把马匹留在山谷里,不然拴在小车上太惹眼了。”
于是他们从此便把牲口留在山谷里了。
这天傍晚,他们两个并排骑马赶回佛丽耶特庄园,因为伯爵准备了晚餐等他们呢!不巧正撞见托耳彪克神甫从里面出来,见了他们便闪到一边,低着头和他们打招呼。让他们先过去。
他们心里一阵慌张,便很快又忘掉了。
五月初的一个下午,外面刮起了大风,约娜独自一人在壁炉边看书,忽然从窗口望见福尔维勒伯爵匆匆赶来,仿佛有什么急事似的。
她忙下楼来接待他,当她一见他的脸色,还以为他疯了呢?伯爵面色铁青,头戴那顶平时只用于家里的大皮帽子,身穿猎装,一向与他的肤色很和谐的胡子,现在仿佛是一团愤怒的火焰了。他的双眼闪着凶光,眼珠滚来滚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他喃喃地问:“我妻子在吗?”
约娜不知所措,回答道:
“没有啊?我今天没有见着她。”
他的双眼仿佛猛地一软,便坐了下来;又摘下帽子,不由自主地用手绢擦着前额,不一会,猛地一挺身子站了起来,伸出手,张着嘴,走向约娜,仿佛内心有极大的痛苦要向她吐露,可是,他又止住了,盯着约娜,梦呓一般自语道:
“可是您的丈夫,……您……”
说着一个转身,直奔海边而去。
约娜跑出去,一面呼喊他,恳求他,想把他拦住。她早已吓得慌神了,心想:“看来他全明白了,天啊!他会去做什么呢?……但愿他找不到他们!”
然而她没能拦住他,她的话也不起什么作用。他仿佛很有把握,径直向海边方向走去。他跃过水沟,大步穿过芦草地,然后登上了悬崖。
约娜站在长满树的土岗上,焦虑地望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提心掉胆地回到屋里。
这时伯爵向右一拐,便开始奔跑起来。大海波涛汹涌;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天边飞奔而来,预示着又一场暴风雨的来临。风呼呼地怒吼着,掠过草地,掠过农田。大批的白鸥,乘风向大陆飞去,就像起伏的浪花一样。
大颗的雨珠打在伯爵的脸上,打湿了他的双颊和髭须,雨声在他的耳畔哗啦哗啦地响着,他的心跳更加急促了。
远远地看见那两匹马,伯爵便伏倒在地上,用双膝和双手匍匐前进,他浑身粘满了泥,头上仍戴着那顶大皮帽,就像一个大怪物,一点一点接近了那个孤零零的小木屋。为了不让里面的人从木板缝里看见他,他便钻到了车子底下。
栓在车辕上的两匹马一见到他,便骚动起来。他便用手中的小刀悄悄砍断马的缰绳;一阵狂风吹来,冰雹砸在木屋的斜顶上,木屋一阵晃动,两匹马便被吓跑了。
伯爵跪直了身子,眼睛贴住门缝,向里面窥视。
他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什么,经过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又猛地站直起来,身上从头到脚全是污泥。他愤怒地拨动门栓,把门从外面锁住了,然后握住辕木,把小屋拼命地晃动着,仿佛要把它摇碎似的。忽然间他又抱住辕木,像牛一样,晃着高大的身躯,喘着气,拼命地拉动这车子,一直向悬崖边的下山坡方向拉去。
木屋里的人用拳头敲打着木板,一面大声叫喊,显然他们还被蒙在鼓里。
小屋很快便被拖到下坡的边缘,伯爵猛地撒手,轻盈的小屋便顺着山坡下去了。
它势不可挡,越滚越快,辕木不停地打着地面!就像一只下山猛虎一般。
一个呆在山沟里的老乞丐,看见木屋从他的头顶上飞过,他听见车里传出骇人的呼喊。
猛然间木屋的一个轮子飞了,落到一边,小车便像一个皮球,一所连根拔起的房子一般翻滚起来。转眼间,已滚到最后一道山凹边,一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形,然后便径直跌下谷底,像一个鸡蛋,“叽”地一声撞得粉碎了。
此时那个看到木屋从他头顶上跃过的老乞丐,立即轻手轻脚地踩着荆棘,从山坡上下来;带着乡下人那种特有的谨慎,不敢直接走向那个破碎的木屋残骸,而是到附近的村庄报信儿去了。
一大群人都跑过来了,大家拨开碎木片,发现了两具尸体,全部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男的颅骨开裂,面孔压得成了烂泥;女的显然受到撞击,下颚脱落;他们的四脚也都折断,浑身酥软,仿佛脱骨了一般。
然而人们还可以分辨出死者的身份,于是便讨论开了,猜测这惨剧是怎么发生的。
“他们钻到里面去干什么呢?”一个女人问。
这时那个老乞丐者发言了,他说两人显然是为了躲避风雨,才钻进小车的,后来大风把小车吹翻了,才滚了下来。他还进一步解释说本来他也想进小屋去躲雨的,后来看到辕木上栓了两匹马,才没有进去。
说完他又得意地补充道:
“亏了我没进去,否则也没命了。”
有人取笑道:“那不更好吗?”
老汉火了,大声道:
“什么好了?难道就因为我穷,我就该死吗?……”
老头儿越来越气,他衣衫不整,浑身是水,乱蓬蓬的胡子与从破帽子里漏出的长头发粘在一起,肮脏无比。他用手折根弯曲的木棍子,指指那两具尸体,说道:
“看了没有,死了,还不都一样?”
又有一批农民赶过来了,他们疑虑、自私、惊恐而又胆怯,在一边冷眼看着。最后大家商量了一阵,决定把两具尸体分别运回到他们各自的庄园去,以获得一笔赏钱。两辆小篷车转眼就备好了,这时又有了争论,有的说车里铺上一些稻草就行了,有的说还是放上垫褥才像话。
刚才说过话的那个女人嚷道:
“可是会沾得到处是血,被褥得多少涤白粉才能洗干净啊!”
“怕什么,自然会有人出钱的,东西越贵重,出的钱也越多。”
大伙这才都信服了。
于是两辆没有弹簧的高轮小篷车,迅速出发了,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这两个生前搂抱在一起,今生却再不会见面的尸身,便随着车轮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行进,并不停地在车厢里摇晃着。
伯爵一见到小屋轰然滚下山坡,便在狂风暴雨中飞似地逃走了。他越过大路,冲过篱笆,跳下土岗,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在黄昏时分才回到家里,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去的。
仆人们在家里惊慌失措地等着他,告诉他两匹马——于连的一匹和夫人的一匹——刚回家,却没见到人回来。
伯爵先生一阵眼冒金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鬼天气,也许出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所有的人都去找他们吧!”
他自己也去了;但是到别人看不到他的地方,便躲进树林里,偷偷地向大路张望着,那个至今仍占据着他心灵的女人,就要从这里回来了,也许她已死了,也许还有一口气,也许四肢折断,永远是一个残废了。
不久,一辆小篷车从路上经过,车上仿佛载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车子在庄园门前停住,一会儿才进去。他想那一定是她,然而他害怕面对这一切,一种极度的恐怖将他重重吸住在那里了,一动也动不了。他就像一只畏缩的老鼠,任何风吹草动都令让他心惊肉跳。
他等啊等,一小时,或许是两小时,那辆篷车仍然在那里没有出来。他想,他妻子也许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一想到要去面对她,面对她的目光,他心里又恐怖之极;他害怕别人会发现他藏在这里,会强迫他去目睹她垂死时的惨状,便又一直向树林深处逃去。但他忽然间又想起,或许她正要人照料,而周围又没有人能服侍她,便发疯似地跑回家去。
一进门,遇见家里的园丁,但叫道:
“怎么样啦?”
那人不敢说,福尔维勒先生又大声吼道:
“她死了吗?”
仆人喃喃地说:“是的,先生。”
他心中顿时感到无比的轻松,他的血液和他紧绷的肌肉猛然间又恢复常态了;他大步登上高大的宅邸台阶。
此时,另一辆篷车也来到了白杨山庄。约娜远远地便望见了,她看到车上的垫褥,便猜想那上面一定躺了人,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那判断竟如此地强烈,她一下子便晕倒了。
她醒来时,男爵父亲正托着她的头,用香水擦着她的鬓角。她怀疑地问:
“你知道吗?……”
她喃喃地回答:
“我知道,爸爸。”
但当她想自己站起来时,她却痛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当天晚上,她分娩了,生下的是个死婴,是女孩。
后来于连下葬的事她一点都未看见,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几天之后丽松姨妈又回来了;在昏昏沉沉之中,她一直在猜想那个老处女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走的。后来,她神智恢复清楚时,依然记不起来,只是觉得在母亲去世之后,她还见过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