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约娜接连三个月没有出门,她的身体很虚弱,看上去似乎都没劲了。谁都这么以为,然而她却逐渐好起来了。男爵和姨妈都在白杨山庄定居下来,不再离开她。她在经受这次打击之后,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动不动就头晕,一点小问题便会使她昏厥许多次。
她不去追问于连死时的情景,她管那么多干什么呢?难道她知道的还不够多吗?人人都以为那是一场意外,然而约娜自己心里明白;她知道他们两个奸情的内幕,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伯爵怒气冲冲地来找她的一幕,这些都折磨着她。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然而现在充满在她心里的,却是对往事幸福而伤感的回忆。她丈夫曾给予她的短暂的爱情的甜蜜。每当她想到他,她的心里便开始发抖;这时候浮现在她面前的,是他们刚刚结婚时的于连,他们在火热的科西嘉岛上做蜜月之旅时她所热恋着的于连。可现在他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相距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种种缺点变小了,他不那么粗暴了,就连他那些不忠实的行为在约娜眼里也不再那么可恨了。约娜寻找这个曾经把她抱在怀里的男人,在他死后,产生了一种几乎感恩的心情,她的心中只有那些两个人温存浪漫的时刻,而淡忘了那些曾经的不快和痛苦。时光飞逝,月复一月地飞逝着,记忆就像覆盖了一层岁月的尘埃,渐渐地抹去了她一切的创伤和痛苦;渐渐地,她把自己的一切全投入到儿子身上了。
保尔成了他的三个亲人竟相追逐的偶像,成了他们三个人生活的中心,他像暴君一样高高在上。约娜心里痒痒地看着儿子骑在外祖父膝上玩耍,骑完了还亲热地抱吻他。丽松姨妈则常常委屈得独自躲进房间里流泪,因为这个不谙世事,刚学说话的孩子,也像其他人一样,不爱理他,有时对他就像对待女佣人一样。孩子与自己的姨妈和外祖父打得火热,而她要费尽心机才能讨得他一点欢心,这怎么不会让她心里感到委屈呢?
大家的心里只有孩子,一切为了孩子,两个安定静静的年头就这样过来了。到了第三年初冬,他们决定到卢昂去住一段,直到春天他们才去了卢昂。然而在那久无人住的潮湿的老屋子里,保尔却患上了支气管炎,很厉害,大家又怕是脑膜炎,一时都慌乱起来,最后一致认为是不能离开白杨山庄的空气的,于是一旦他病愈,全家人便又急急忙忙地搬了回来。
以后的岁月又恢复了宁静与单调。
他们总是环绕在孩子的身边转来转去,有时在他卧室里,有时在大客厅里,有时在花园中。听孩子结结巴巴地说话,听他那些滑稽的用语,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他们惊喜不已。
他的母亲为了叫着更加亲昵,便叫他保莱,而孩子发音不准,每每说成普莱(保莱是法及中保不的爱称,普莱与之反一音之差,却意思是“小鸡”。 ) ,引得他们三个大笑不止,从此,他就又成了普莱,大家都这么叫他了。
他长得很快,三个大人——男爵所谓的三个妈妈——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为他量身高。
他们在客厅的门柜上,用小刀刻上了一连串的横杠,标记着他每个月又长高了多少,这一道一道的横杠,被称作“普莱的进度表”,成了全家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此后,家里又多了一个新的重要成员,它便是小狗屠杀。本来自从约娜把心思全放到儿子身上以来,已很久未去关心那条狗了。它一直被人用链子锁在那里,孤单单地生活在马房前面一个木桶中,只有厨娘吕迪芬每天给它点吃的。
然而这天早晨,保尔看见了它,便嚷着要抱它。人们只好小心翼翼地把保尔领到小狗那里,没想到他们玩得很亲昵,孩子笑着不肯再离开,于是只好给屠杀解脱了锁链,让它住进屋里。
它成了保尔最亲密的伙伴,两个好的一刻也不能分开。他们一起在地毯上打滚,一起睡觉,后来,屠杀竟睡到保尔的床上去了,因为保尔再也舍不得它离开。约娜怕小狗身上有跳蚤,有时很着急;丽松姨妈则顶讨厌那只狗了,因为它占据了孩子的全部的心,她本来在孩子心中还有一点地位的,现在,却被这个小畜生抢走了。
他们很少同勃利瑟维勒和古特列两家来往,只有镇长和医生两个人,还经常在这座顽强而沉寂的庄园里进进出出。约娜再也不去教堂了,自从神甫杀死了母狗,以及怀疑他在于连与琪尔蓓特的惨难中作了手脚之后,她早已疏远了他,她对天主面前居然有这样的神甫,心中每每愤愤不已。
托耳彪克神甫则仍然不时地对庄园进行攻击,他明目张胆地暗喻说,庄园里有“罪恶的灵魂”、“永不改悔的恶的灵魂”、“罪恶与谎言的灵魂”、“不义的灵魂”、“无德和肮脏的灵魂”,他提的当然是男爵。
大家都很少去教堂了,每次托耳彪克神甫路过田间时,耕地的农民们既不会停下活来和他聊天,也不会转过头来和他打招呼。由于神甫曾经从一个中了魔的女人身上赶走了魔鬼,人们便以为他懂得驱魔咒语,这些妖魔在他眼里,全是魔王设下的圈套。他把手按在奶牛身上,牛奶会变为蓝色的,牛尾巴会抱成一个圆圈;他念几句咒语,丢失的东西就能找回来。
他那狭隘而偏执的头脑,特别喜欢有关魔鬼的书籍和宗教典籍,如有关魔鬼出现的历史,魔鬼法力的种种表现,魔鬼变幻莫测的作用,魔鬼所使用的伎俩,最常用的诡计,等等。他认为自己负有使命,要与这些神秘的致命的邪念势力作斗争,因此,他学会了第七册上各种驱除妖魔的咒语。
他觉得每时每刻,都有恶魔在黑暗中游荡,因此,他嘴里总是会念念有词,涌着一句拉丁文:sicut Ieo rugiens circuit quoerens quem devoret(译为“他像怒吼的狮子一样来往奔驰,追逐着它想要吞噬的一切。)。
从此人们对他都害怕了,这是一种由于他的神秘所引起的恐惧。就连他的同行神甫们,那些无知的乡下神甫,也多把宗教与魔术混在一起,在他们的信仰中,魔王占着一个重要的位置,魔王显灵时有关仪式上的种种繁杂规定加重了他的内心的困惑,因此他们把托耳彪克神甫看作一个多少懂得妖术的人;他们幻想他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他们对这种力量像对他日常生活中毫无疵仪的严谨作风一样,深表钦佩。
现在他见到约娜时,再也不和她打招呼了。
这一切使得丽松姨妈心里感到痛苦和不安,在这位老处女胆怯的内心深处,根本无法理解人们怎么可以不去教堂。她自己无疑顶虔诚的,她每次都去忏悔和领圣体,不过谁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当她独自与保尔在一起的时候,她便悄悄地给他讲“仁慈的天主”,讲有关天主创造世界万物的种种神奇故事,孩子似懂非懂地听着;但当她告诉保尔应该多多地、无限地敬爱仁慈的天主时,孩子便会追问:
“姨奶奶,那么天主究竟在哪里呢?”
她便用手指一指天上,说:
“天主就在哪里,普莱,不过你可别对别人讲。”
因为她害怕男爵会反感。
可是有一天,普莱对丽松姨妈说:
“仁慈的天主无处不在,但就是不在教堂里。”
显然他已把姨奶奶的那些话给外祖父讲了。
不知不觉中,孩子已经有十岁了,而她的母亲,如今却仿佛已经有四十岁了。他长得很壮,欢蹦乱跳,爬起树来胆子特大,然而又不懂事,不爱读书,一看见书就烦。每次男爵管束他多念一会儿书时,约娜便会心疼地干涉道:
“让他出去玩玩吧!他是那么小,可别累坏了。”
在母亲眼里,他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她仿佛不知道他已经能走能跳,说话已像个小大人了;她甚至担心这担心那,怕他跌倒,怕他着凉,怕他玩累了会感冒,怕他吃多了撑着,怕他吃少了又饿着。
又是两年过去了,保尔已经十二岁了,这时有一个很大的难题——保尔领圣体的问题。
这天早上,丽松姨妈又来找约娜,劝她别再拖延孩子的宗教教育,应该让他去履行初步的宗教义务了。姨妈百般劝说,举出种种理由,最主要的还是周围的人会有看法的。约娜很为难,迟疑半天,却说总还可以等一等。
可是一个月之后,约娜去拜访勃利瑟维勒子爵夫人时,子爵夫人无意中提起:
“你们家保尔今年总该去领圣体了吧!”
“是啊。”约娜猝不及防,信口答道。
这一句话也使她下了决心,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便让丽松姨妈把孩子带进教理问答班了。
一个月很快便过去了,这天晚上,普莱回家,嗓子却哑了。隔日又咳嗽起来,做母亲的沉不住气了,问是怎么回事,这才知道他课上胡闹,被神甫罚站在迎风的教室门口,直到下课为止。
她于是决定把他留在家里,由她亲自来教他初步的宗教知识。但是托耳彪克神甫认为他学习得不够,不让他参加第一次领圣体,尽管丽松姨妈百般恳求,神甫依然如故。
第二年依旧如此,男爵先生气坏了,公开说孩子想成长成一个正直有为的人,根本就没必要去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去相信什么“圣体”(圣体,指天主教举行宗教仪式时所吃的面包和葡萄酒,面包象征耶酥的肉,葡萄酒象征耶酥的血。);于是决定用基督徒的教义来教养这个孩子,而不再使他成为一个地道的天主教徒,等他成年之后,再由他自己决定好了。
此后不久,约娜又去拜访了勃利瑟维勒夫妇,可是奇怪,这次他们没有回拜她。她原知这些邻居都是极注重礼节的人,她就更奇怪了;但是古特列侯爵夫人却高傲地向她阐述了不通往来的缘由。
侯爵夫人由于其夫君的显赫地位,她的高贵头衔以及他们巨额的财产,一直自认为是诺曼贵族中的女王,而她也正像女王一样统治着诺曼底。她说话从无顾忌,爱憎分明,有时对人很关心,有时又毫不留情,她什么事都加以过问,她教训,她批评,有时也会夸奖。如今,约娜去拜见她时,这位贵妇人淡淡地敷衍了几句之后,便正色地说:
“这个社会分为两类人,一类是信天主的,一类是不信天主的。信天主的,即使家贫如洗,也是我们的朋友,不信天主的,和我们不是一种人,我们又有什么必要来往呢?”
约娜觉得一定是在说自己,便反驳道:
“这么说一个人不在教堂就是不相信天主吗?”
“是的,夫人,”侯爵夫人答道,“是信徒就该到教堂去祷告天主,就像我们要找人就得去他家里一样。”
约娜受了侮辱,继续反驳道:
“天主是无处不在的,夫人。就我自己而言呢?我是真心相信天主的仁慈的。可是,当某些神甫站在我和天主之间时,我反而看不见天主了。”
侯爵夫人站起身来,说道:
“神甫是教会的旗手,夫人,谁不跟这面旗帜走,便是反对天主,也就是反对我们。”
约娜浑身直颤抖,也站了起来,说道:
“夫人,您相信的是某一派人的天主,我相信的是正派人的天主。”
说着她一鞠躬便出来了。
农民们也在背地里议论约娜,责怪她没有让普莱去参加他的第一次领圣体。虽然他们自己不去弥撒、领圣体,或是只在教会严格规定的复活节才去参加,但是对于孩子们,便是另一回事了。谁也不敢违背这条普遍的戒律去教养一个孩子,因为宗教毕竟是宗教啊!
约娜对这些议论颇不以为然,她心里一切都明白,这些人表面一套,实际是另一套;对自己是一套,对别人是另一套;明明是怯懦却还要找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掩饰,她从心里对这一切感到气愤。
男爵亲自督导保尔学习,教他拉丁文。母亲只会叮嘱一句话“千万别累着孩子”,可她还是不放心,在书房门外踱来踱去,因为男爵不让她进去,否则她会立刻打断学习的进行, 不时地问孩子说:“普莱,你头痛吗?”、“普莱,你脚冷吗?”或是埋怨男爵:“别一下子教他这么多话哟,这会把嗓子累坏的。”
保尔一下课,便同母亲和姨妈到花园里去。他们三个人现在都对园艺着了迷,正值春天,三个人一起栽树苗,撒种子,种子发了芽,长出苗来,他们就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们还修剪树枝,采集鲜花,扎成花束。
不过保尔最喜欢的是种菜。他在菜园里开辟了四大片地,极用心地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他自己松土,浇水,锄草,分秧,他母亲和姨妈在一边帮下手,他指挥她们,就像他雇了两名短工一样。她们一连几小时跪在地埂上,裙袍和双手都沾满了泥,在那里用手指在地上掏洞,然后把菜秧种进去。
普莱迅速长大了,他已年满十五岁;客厅里的进度表上表明他身高已达一公尺五十八公分。然而他整天和两个女人及一个跟不上时代的慈祥老人在一起,他始终呆头呆脑,满脸稚气,不经世事的样子。
这天晚上,男爵终于提起了该送他去中学读书的事,约娜一听便哭泣起来,姨妈也伤心地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她母亲终于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