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有五仙之说久矣,一说是道家五仙:天、地、人、神、鬼,一说是农杂畜类:狐、黄、白、柳、灰。
先不说那虚无缥缈的天仙神仙,单说业畜仙家,有实有据。狐乃狐狸仙,据传能化人,道行深的姓胡,少说有五百一千年修行。道行浅的姓赵,亦要几十上百光阴,方能幻化。
黄是黄鼠狼,黄大仙,未晓神通,先有三分灵性,常偷鸡驱鹅,出入农家是常事。
黄家仙肚内含一口溟波气,生来有隐遁术,人若拿竹竿追逐,它只放一道青烟,藏踪匿形,无所寻。
白是刺猬白仙,因背部银白钢针得名,若教它活过二十载,就如人老成精,开辟鸿蒙混沌,自然修持。
它的仙途,却是炼丹渡劫,头二十年度一次风劫,地涌金风,吹其神魄。若度过,再二十年,度水劫,天降三三水,侵蚀魂体。
又二十年,度雷劫,那时九天落雷,劈砍肉身,这雷却躲不过,只能硬抗。如扛过去,自此成仙,如捱不住,那就身死道消,万事皆休。
柳是青蛇,常言道青蛇懒成团,寻常莫能见,柳仙家向来在深山老林中,少出人世。
它的修行,却是褪皮化龙,返祖归源。因山林中月阴通透,一点灵光常驻,不少蛇类得启灵识,踏上仙路。
蛇修道,乃吞月**华,先炼它软骨,原来青蛇躯干首尾单一,全身只得一根骨头,炼了这骨,蛇身便打破大小限制,随年月增长。
长到一丈八,便称蚺,也叫地龙。进一步,炼头部双角,待角生出,易名蛟,又唤潜龙。
后一步,长须根,变鹰爪,换鱼鳞,纵善周身,一朝功成,即腾祥云、驾蔼雾,翻云覆雨,弄水施布,就叫一声真龙也无不可。
最后一类,灰鼠仙家,这一家最为肮脏污纳、阴湿祟邪。鼠本寄生物,惯于打洞,祸害庄稼,跳梁窜房无所不为。
鼠家修行,需以腐尸为媒介,吸一口死气入体,展贼眉、开鼠眼,那便有了灵性。
它是份属淫邪之物,鼠之滥交,可同其兄妹、父母、长辈、晚辈,一窝便生七八只,一旦做了仙家,更加厉害。
灰鼠靠人之死气、地阴邪气增益道行,最是战乱死人、天象严寒时活跃,生来会遁地,多出没在地洞冥宫、浑水阴阙。
农庄田园之中,五仙家的传闻历久弥新,不时便有某地疑似发现仙家踪迹,是以农家常供奉五仙。
譬如黄鼠狼偷鸡时,抓之不着,必焚香佔米祷告,烧黄符祈愿它莫再来扰,黄仙收了香火愿力,就不再来卖弄神通。
又如新房建成,地基未牢,多要行辟水法会,这法会,只在门前放一碗无根水、摆满陈年粮,供给白仙吃喝享用,它就不在此房造窝,破坏根基。
农家人对于五仙,是能避就避,能躲则躲,只有实在避不开,躲不过,那才另行他法。
这一天,风日和旬,朝阳正早,下关村敲响铜锣,迎来一位客人。这人客,非僧非道,不佛不儒,年纪甚轻,唇边无须。
看他衣着,百结衣遍走千家,破洞袋拢纳乾坤,袋中有千奇百怪事物——红头笔挥毫墨、钉棺索缚阴邪、黄纸符镇妖灵、香炉鼎炼金丹。
这半僧半道之人,下关村村民只知他叫赫连道长,是由村正托关系寻来,虽看着年轻,但想来是有本事的,否则焉敢招惹仙家?
众人迎着赫连道长一路到村正青瓦房外,路上便闻到村内烟火气味浓郁,这时再看村正门口悬挂白皮灯笼,道长心中已有计较。
他问村正道:“你们招惹的,是哪一路妖邪?”
村正乃一村族老,常由老一辈德高望重之人担任,这里村正也是一位花甲老者,腊脸熏黄,干干瘦瘦,眼浑浊但不昏花,形颤巍而不佝偻。
村正支吾说不出来,只道:“一时半刻讲不清楚,还请道长到屋内观看,老汉慢慢说来。”
赫连道长不疑有他,请入屋内,过得天井,径看到里堂摆放棺椁一口,花圈竹篮衬弄,纸人纸屋扎放。
“近来村内多有鸡禽失窃,开头只当是过路乞丐所为,不去管他,但过得一段时间,竟有水牛圈猪莫名暴毙,这才重视。”村正一面陪入来,一面道:“于是村里派人夜间盯梢,许是那东西胆小,开头几天倒也太平,本以为就此过去了,岂料前夜陆大狗家猪群炸圈,守夜人赶去查看,只见暗中有一对猩红眼珠。”
他酝一酝措辞,道:“几个村里后生胆子壮,举着火把驱赶,还未赶走那东西,反遭它咬一口,人到昨天就不行了。”
他说:“因为出了人命,事关重大,不得已,劳烦道长出手。”
赫连道长问:“可看清它的模样?”
村正摇摇头:“看不到,夜里太黑,况且那时情况紧急,几个人都没留意,让它跑了。”
赫连道长点点头,径来到棺椁前,推开棺盖,粗糙松木板内静静躺着一具尸身,黑色寿衣囊肿肥大。
端目看去,遗体手脚充气一般肥硕,大如熊掌,其面目被血水撑起,狰狞可怖,腥味臭味一齐涌来,熏得村正别过脸去。
道长却不在意,他翻开尸体肿成水缸的脖子,果见脉搏处有两个指头大孔洞,汩汩黄脓水由洞中滋滋流出,越靠近,越烘臭,极为恶心。
他心下已了然,遂取出黄符一张,捏指点燃,把符灰敷在致命伤口处,即时止住腥臭脓水。
随后唤过村正,叮嘱道:“我已知晓它是何来历,但要除妖,还需要村长鼎力相助。此外,这具尸身不能土葬,只可用火焚烧,以免尸变。”
村正脸色变了三变,连连点头道:“道长有甚需要,尽管吩咐,农家汉子别的不会,有的是把子力气。”
当下他就叫几个青壮进来,把棺椁抬出去,聚柴火焚化了。赫连道长吩咐道:“我观尸体伤处,有牙洞贯穿脖子,遍数五家业畜,只有柳家青蛇用劲缠人,叼口咬人,我想霍乱贵村的应当是一条成精巨蚺。”
村正道:“青蛇从来不出深山,难道是村里有人得罪了仙家?”
“也有这个可能。”赫连道长解释说:“蛇最是慵懒,如无人招惹,一般不会出窝,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这畜生要借魂炼身,修道持行。”
他说:“人乃智慧之精,神魄生来强大,向来是修行妖物垂涎欲滴之灵丹妙药,这条蛇若处在突破瓶颈,出山害人性命也是不足为奇。”
村正打了个寒颤,自古以来都是人捕猎动物,若是动物反过来做了猎手,岂不翻天?
赫连道长接着道:“幸亏它道行还不够深,否则不止夜间出动,料来它前次尝了甜头,这两夜一定还会来犯。”
村正哀告道:“还请道长大施恩德,救我一村老小……”
“要对付它,说难也不难。”赫连道长一一道来:“你即刻组织村民,收集柳条做藤鞭、买来雄黄粉末、再取九只雄鸡之冠捣碎,将此三样备足,柳仙家不足为惧。”
村正也不晓得这许多,只依言照办,索性这几样东西也不难准备:柳树只在村口栽种,雄黄镇上便有,雄鸡家家圈养。
村民准备东西当间,赫连道长也不闲着,他绕着下关村走一圈,分别在西、南、北三面插入驱神旗,柳仙家若再来犯,只能从东面进村。
而后将捣碎鸡冠混入红墨中,书写符箓,雄鸡冠本是至阳之物,对付阴冷蛇虫最适合不过。
还有雄黄粉末,蛇类不喜,只消将粉末撒在村民门户前,便不虞它窜入房屋中躲藏。
至于柳条藤,擅能打鬼驱邪,这畜生既然修了妖道,多多少少有些弄鬼神通,不得不防。
一切准备妥当,赫连道长再令村正去寻一个阳年阳月阳日出生之男子,这一天降生的男子,神魂天生强人一筹,精力生而旺盛。
无奈下关村内没有符合这一条件的男子,道长只能退而求其次,在诸多青壮中挑选一名精神抖擞者。
不觉日落西山,玉兔跳空,下关村家家户户闭门,祖宗堂前燃香,村子灯火俱灭,只在村口用松油围圈照明。
圈子外,村里后生青壮袒胸露乳,光着胳膊,个个额头油亮,容光焕发,却是道长吩咐用猪油抹面、羊脂梳发。
他说,鬼魂最怕容光焕发精神矍铄的人,如果柳仙真个弄鬼伤人,梳好头发不至于令大家无辜遭殃。
虽是这么说,下关村民们内心仍不安全,都把自家割草的镰钩、切菜的锈刀、劈柴的钝斧拿在手中,寻求一丝籍慰。
圈子里,赫连道长手持红头笔,腰揣鸡冠符,身披阴阳袍,头戴辟法冠,将自己收拾得庄严整齐。
他前边坐着一青年,精赤上身,盘腿静坐,不时骚动两下,显然盘着腿坐不是很习惯。
道长架笔在他肩头疾点,沉声道:“不要乱动,现在我作法点燃你精气神三盏明灯,吸引业畜前往。灯光代表你三魂,若丢一魂,轻则变白痴,重则。”
青年肩头颤了一颤,小心翼翼问:“重则如何?”
“重则投胎转世。”道长道:“所以接下来你想保命,就老老实实,静守本心,莫有一丝心猿意马,否则就被鬼怪摄了魂去。”
青年道:“道长,你说得轻巧,我又不是和尚,怎么做得到?”
赫连道长就取出一根牛毛针,钉入地面,道:“你只用眼盯着这根针,什么都不要想,自然无事。”
青年闻言照做,双眼死死盯着毛针不放,慌乱的情绪果然平复不少。道长点燃他双肩明灯,隐隐中,他似乎发生着某些肉眼难辨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