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一个时辰,何志武从木屋醒来,瞧了王镇海留下的条子未久,耳中听得外间咻咻衣袂破风声,悄悄打开窗户觎去,便见屋外星罗列布,聚拢来一名名刀斧手,剑客拳师。
看着一个个蹑脚前行,刀剑俱出,罗网密布,脸上杀气腾腾,手中兵刃磨亮,端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他的毒伤解了一半,实力不在全盛,且看日头,离午时不远,更不欲浪费时间在此纠缠。
就打开身后留下的地下密道,那道口开在屋子中央,以地板作掩护,如不是事先知晓,肉眼难辨。
幸好纸条上王镇海有留言,他依着位置打开地道,里面灯火未灭,想来他们也刚从地道出去不久。
何志武穿过地道,左右曲折约有七八里,前后弯绕少有千百丈,终见前面一点明光。
推开阻道大石,跳将出来,出处竟是一口枯井,跃出井口,此处赫然是一座破败落院,杂草丛生,秋叶凋零,遍结蛛网,荒无人烟的样子。
这地方白天尚有三分阴冷,晚上只恐十足的鬼屋,不似常人居所。院子亦只留空房一座,未见家私,应是荒弃多年。
他打井口出来,便听身后有人道:“你总算来了。”
转过头,只见王镇海就在身后,依然戴着面具,只是他一人等在院中。何志武便问:“怎么只得前辈一人在此?”
“他们都出去做事了。”王镇海道:“我特地留下来等你,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好说好说。”何志武道:“只要前辈将鄙爱归还,刀山火海在下也去得,千难万难都好说。”
他之所以追来,一来毒伤未全解,二想胡桃去向不明,还须着落在王镇海身上。
“这件事,就与你的女伴有关。”王镇海驮手在背,略显佝偻:“本来我只想让你试探张山河功力深浅,试探完毕,自然还你们自由,不过……”
何志武心中一紧,但凡人用“不过”“可惜”“但是”等词汇结尾,接下来的话一定是坏话。
他忍不住问:“不过什么?”
“不过出了点小意外。”王镇海背过身,道:“我们将令爱安置在泰阳庙内,昨夜派人去寻,已是人去庙空。如料不差,组织内部想来出了奸细。”
“人在泰阳庙内?”何志武道:“不可能,事后我亦去过野庙,怎么看不见人?”
“既然木屋都能有暗道,野庙有暗室也不稀奇。”王镇海道:“当下之急切,令爱也许被张府所擒,你需帮我扳倒他们,我定把人找回来还你。”
“前辈怎能肯定胡桃在张府?”何志武急问。
“张长林是我们的人,张长风也曾是一样。”王镇海道:“不过中途出了点变故,他现下已然是敌人。”
十二相杰的关系网错综复杂,对于他们收买张长风的事,何志武除了微微惊讶,情绪没有更多波澜。
反倒王镇海,讲到叛徒,丝毫也不愤怒,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
“所以你猜测胡桃被他锁到张府?”何志武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也许一时心血来潮,也许想看我们内讧。”王镇海耸耸肩:“也许他想据为己有?毕竟英雄爱美人。”
何志武捏了捏拳,剑锋冷冽,他的心火却越加旺盛。
“前辈要请我做的,可是救人?”他自怀里取出一张宣告纸,上书着今日午时三刻行刑之详细内容,黑鸟的名字赫然列在纸上。
“事情原委我不想去详究,但从头至尾都是前辈一人在操纵局势,实难令我信服你说的话。”
他将纸展开,又在手心揉成一团,捽在地上,道:“你们诱我入局,累我无故竖敌,我们即使不是敌人,更不会是朋友。”
他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会帮忙的。”王镇海平静道:“相比起张府,你帮我们更有胜算,只有我们赢了,才有可能真正解掉你身上的毒,救出你的爱人。”
何志武道:“下毒的更懂解毒,我为什么帮你们?投靠张府不是更快?”
“你敢相信他们么?”王镇海面具下眸光如电,直勾勾看着他:“张府用人命祭刀,嗜血好杀,诡谲多变,我虽然坑了你,总算救过你一次,孰轻孰重,我想你心里已有答案。”
“而且,你是个好人。”他说:“自古正邪不两立,你也只能帮助我们。”
“这是个什么道理?”何志武愤声抽剑:“好人就要被欺负?你们自称侠义,做的事却未必有多光明。”
“道义只看初衷与结果,过程不重要。”王镇海道:“对付奸邪,只有比他更奸更邪,否则拿什么取胜?”
他掷地有声道:“我纵然对不起你一个人,但无愧于普善城万千百姓,打倒了张府,还城池清平,这就足够了。”
何志武怒视着他,他亦不避视,目光炯炯,无有愧色,二人久久无言。
何志武终于在他目光中败下阵来,苦笑道:“你想我怎么帮你?是要如何救人?”
“不,救千人不如杀一敌。”王镇海道:“这一场刑杖,不过合棋围困,抛砖引玉尔。张山河以黑鸟作诱饵,引我们前来,只为引君入瓮,以逸待劳,全盘杀溃昂日鸡部属。”
何志武悚道:“既然是阴谋,前辈还敢以身犯险?”
“这既是阴谋,也是交锋的契机。”王镇海道:“张山河想引我出去,我又何尝不想找到他。胜负之分,只看谁发先手。谁先暴露,谁就死无葬身之地!”
何志武境界不到,无法理解他的意思,静等他解释。
他继续说:“我有一剑诀,可在百步之内取敌首级,百试百验,万试万灵,无有不中。你的要务,就是替我找出张山河位置,我在暗中发功,取得先手,便可制胜。”
何志武道:“不解。”
王镇海便给他演练,自袖中滑落一柄鎏金短剑,长只六寸,剑脊如土龙翻山,剑刃似陨火天降,端的是霞光万丈,瑞彩千条。
此剑始出,压的日光失色,星月无辉,冷冷刀兵寒气逼人,灼灼剑光温吞万里。
他手捏剑锷,直指百步外一株天火雷诛木梢,那木头经雷光诛落,表皮蜕壳,剩光溜溜圆陀身。
其躯干过雷火箤炼,焦炭黝黑,硬似铁石,直矗矗立在院中,黑乎乎好如炭头神,一座木桩独立,便如煤山堆砌,黑铁生成。
王镇海指着木桩,道:“你来细瞧,我要削它三尺树干,身躯不动,只在此运转元神御剑,必不多一寸,不少一分。”
话毕,抬手,掌心挥发电光,忽倏有道剑光激射百步,纵横庭内。何志武凝目细瞧,只看那光华中,哪有甚么雷光电芒,分明是一柄斩断万物的利剑。
剑光飞越百步之遥,直哚哚切下木桩一角,王镇海手捏剑诀,竖起食中二指,略勾一勾。
那飞剑竟通灵生性一般,打个弯转,明煌煌取道直回,径落入手心,带回一截木衩,不多不少,整好三尺。
古来剑客之招式,不拘是撩斩崩刺,还是云挡迂格,剑体皆难脱手,若果弃剑出手,等同泼水出盆,势收不回。
真元纵能发出体外,以元气运剑,也只是有来无回,真个要有去有回,须在剑柄捆上丝线绳索,用真元操纵丝线,再以线索舞动剑器。
这一着,便叫以气驭线,以线御剑,可隔十丈百米御敌,如此高明剑招,也无多少人会得。
若像王镇海这般,径直操控飞剑,搓剑成丸,器化虹光,百步之外杀敌如臂指使,何志武倒也想过,只是从未见过。
他道:“这就是宗师境界?”
“一般宗师也还做不到。”王镇海收回小剑,缩入袖中,浑看不出身藏利器的样子:“为了练这一招,我每天冥想三个时辰,十年未间断,才有此功力,且每日收发不得超过三次,你可知其中辛苦?”
“前辈毅力惊人,晚辈十分佩服。”何志武拱手弯腰,道:“这一招真有把握击败张山河?”
“只要他中剑,没有不败的道理。”王镇海信誓旦旦,道:“你去吧,我会暗中观察,只要找到他的所在,就大呼一声‘剑来!’,须臾之间,我必出手,电光之内,他必身亡。”
张长风引着何志武下得楼来,城墙下还有零星打斗,十二相杰败局已定,余人徒作困兽之斗。
二人踩过尸山血海,本是艳阳天里,金乌高挂,彼时日光也披上一层血色,空气浸透血味。
他们慢行庄严步伐,一如朝圣苦行者,前往觐见圣神仙佛,步履沉稳有力,下脚紊紊不乱。
至车驾前,宝珠帘子生辉,轩辕架子蒙光,更觉威严甚重,何志武诵声道:“武学末进,山野鄙人何志武,求拜张府之主,望讫一见。”
车帘卷动,就伸出一只手来,枯老遒劲似树根,飘出话来,沙沙如磨哑哑声:“你有诚心来拜揭,按江湖规矩,须行三跪九叩大礼,还不来拜?”
何志武缓缓低下头,眼湛精光,慢慢伏低身子,作势下拜,口里道:“俗话讲,见面行礼,未见其面,只闻其声,礼终不成,还请老前辈现真容。”
便听“嗯”的一声,似低语,似首肯,而后车门打开,探出一只脚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鞋子。
一双浪赶千涛、雪覆青山,黑底青面鞋,鞋的一面绣着鸟兽,另一面纹着花树。
何志武认出这双鞋,正是张山河所穿。他虽是个老者,却犹爱穿鲜艳衣服,亮丽鞋袜。
此时已闻其声音,认出他形容,何志武再不犹豫,忽出手抓住车门外双脚,疾喝一声:“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