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婆起身待跳,登科楼凭栏七尺,拦不住她脚步,街道宽敞,虽有队伍封禁,她还有信心带人出城。
便在她脚尖踮起,真气涌入双脚之际,有一只手掌穿透软金甲,张开五指如山,当头压来。
山掌未至,先有掌风盖顶侵袭,蟹婆在这股妖异邪风下举步维艰,纵有登云轻功,亦难施展。
顷刻之间,她陷入一种奇怪症状中,明明意识清醒,身体却不受自己控制,恍如在梦境,疑是迷雾中。
这便是近距离下,先天真元对后天真气的压制,两方若悬殊过大,强者甚而能控制弱者一言一行。
蟹婆登时万念俱灰,在绝对实力面前,谈何信仰?何谈信念?毕竟精神只是虚无力量,无法干涉物质。
若是靠着精神能克服一切困难,这世上许多事就容易得多。
听说一瞬间人有六十个念头,但她这时只有一个念头——动!
该怎样才能动弹?她拼命鼓动真气,全心全意投入气海,丹田只是纹丝不动,平井无波,平镜无澜。
生死恐怖之间,她毅然咬破舌尖,腥咸血液呛进喉咙,暂使她挣脱压力,滚开一边。
末了,她回头,却发现对方手掌并未压下,但瞧悬掌于空中,原来被一把拂尘捆住。
屋顶光影交错,落下两个人,对峙当中,拦住张长风,李红袖头也不回,道:“带人先走!”
张老大弹开拂尘,任由蟹婆攀绳出了登科楼,眼睛四眺,只见到赵定坤与李红袖两人,微摇头道:“还差一个人。”
“对付你,我们足矣,用不着师父出手。”赵定坤道:“我怕他老人家出来,吓破你的狗胆!”
“我说的不是他。”张长风道:“你们的新朋友,怎么不见身影?”
他指的自然是何志武。
“放长线,钓大鱼,你们想的好计策。”李红袖道:“如无意外,恐怕他现在还被拖在城外。”
那夜张山河毒而不杀,确实打的顺藤摸瓜想法,何志武也确实被十二相杰的人接走。
可惜王镇海识穿计策,提前抽身离开,单把何志武藏在屋内,他的毒伤只好了三成,行动只怕还不灵便。
如果张府派人前去绞杀,少不了一场恶战,以他残存真元,战力不足平时不到三分,要摆脱敌人非一时半刻。
“你们只知道放长线钓大鱼,却不知引君入瓮。”张长风道:“从踏入刑场开始,便落入我们包围中,终究棋差一着,这一战,必败无疑。”
“那也未必!”顶上忽有人出声,穿过瓦砾依然清朗,如同天穹高挂的艳阳,随声出,顶层洞开,轻缓缓降下个人。
正午光束打在身上,衬出青衫磊落,何志武着靴落地,一瞬不瞬盯着张长风,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怎知我们必败?”
他面色虽苍白,神情但悭锵,持剑在握,丝毫看不出退缩之意,剑未出鞘,剑气已在胸中。
张长风脸色变了三变,终道:“你本来是局外人,何必赶来送死?”
“你们多行不义,必遭天谴,今日该着诛灭!”李红袖脾气异常火爆,一言不合展拂尘便待打来。
张长风后退一步,擎环双姝,劝道:“何兄弟可要想好,以寡敌众非是明智,况且你与这件事本无瓜葛,你若放下兵器,老祖亦欣然接纳,为甚白白送命?”
“任你巧舌如簧,也难动我心如铁!”何志武正气凛然道:“张府以人血炼刀,有违天和,本应剿灭,我是堂堂正正的人,怎会与你们为伍!”
“正午要斩的人,外号黑鸟。”张长风道:“相信你们已经见过面,他既绑了你的挚爱,你还肯帮他们?”
何志武未答辩,赵定坤疾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你们的龌龊事我还知道不少。”张长风冷笑道:“例如你们是怎么引诱长林上钩,又是如何诓骗他背叛家族,我都一清二楚。”
他道:“你们路上随便找个人就想试探出老祖深浅?实在异想天开,如果你们只有这点本事,我劝你趁早自掘坟墓,免得我动手。”
李红袖颤抖着手,拂尘晃晃如马尾甩鞭,道:“王前辈曾说买通了张府里一位重要人物,难道就是你?”
“那不叫买通,叫演戏。”张长风把着铁环,道:“你们只懂得谈侠义,一点实际东西也没有,就算有人肯帮忙,也一定别有用心。”
“所以你反过来利用我们?”赵定坤道:“张长林也是你杀的罢?”
“你们吩咐的,演戏当然演到最好。”张长风道:“废话休谈,说了半天,你们要打要降?打便当场殒命,降还能苟且数日。”
话已至此,武林人士嘴皮子抖得再利索,最后亦免不了靠拳头说话。
赵定坤沧啷声拔剑挽袖,他的实力最弱,作辅攻,李红袖举拂尘过顶,两边祭托权当软鞭。
若是单打独斗,他们加起来还未是张长风对手,但如今有何志武帮忙,虽说他毒素未清,也有八分胜算。
出招前,李红袖不忘出言道:“还不唤你老祖出来,待我顷刻间把你打得魂飞魄散,尸骸也没得收敛!”
张长风屹然不动,道:“你们有本事就来。”
此时三人呈三才文斗之势夹攻,遥遥把张长风锁定中间,他向左,便遭左剑拦击,向右,又有右拳挡路,后退,则三人一拥而上。
是以他站立当间,不动不摆,静等三人攻上,寻个破绽脱身。
对峙约有两个呼吸,彼此气机牵引,兵刃隐而不发,一发则眨眼见胜负,分生死!
“你们攻左,我攻右,跟他分个正邪高低!”何志武振臂高喝,赵定坤与李红袖依言夺步左首,一人刺剑一人舞袖,攻向张长风。
他们招式出到一半,忽倏止住,便瞧何志武左手探爪,右手出拳,左右开弓,双双将二人击倒在地。
他们本是合攻,这时突然有人背后出手,正所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何志武突兀出手,仅一式就把二人放倒在地,张长风纹丝不动,脸上渐渐泛出笑容。
在赵定坤愤怒喷火的目光中,何志武拢袖纳拜,对张长风恭顺道:“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我这投名状可够分量?”
“好,好。”张长风连连笑声,道:“老祖最喜欢你这样的青年才干,你且宽心身上毒伤,他们解不了,老祖却有的是办法。”
何志武低头应是,又问:“他们不过小虾米,真正的大鱼还未出现,我只怕王镇海不敢来了?”
“他不能不来,不来便是违背了侠义精神,为他的组织所不容。”张长风为安抚他,特道:“被他们拘禁起来的女子,我知她在哪里,只待将这群叛党除尽,定令贤伉俪破镜重圆。”
“那我先在此谢过。”何志武一指地上二人,道:“他们又如何处理?”
“垃圾也总有些用处,他们还算有点价值。”张长风道:“一则用来引诱王镇海出现,二来,还可背一背黑锅,顶一顶罪名。”
他指一指登科楼下,一窝窝百姓死的死,伤的伤,流不尽红河浸过门槛,残肢断臂堆彻如山,真个是血海飘橹,人山垒墙。
他轻描淡写道:“这么些百姓无故惨死,不能不有人顶罪,他们正好合适当替罪羔羊,也算废物利用,发挥余热。”
他们在此侃侃而谈,李红袖与赵定坤只用剐人的目光盯着何志武,只可惜口不能言,身无法动。
张长风忽道:“你这么干脆投降,莫不是想使诈诓骗解药?”
何志武笑容戛然而止,摸摸鼻子,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其实我不光想拿到解药,还想报复一把。”
“哦,怎么个报复法?”
“十二相杰与贵府的争斗,本就与我无关,我却因为他们的计划被牵扯进来,无故蹉跎了时间,怎能不气愤?”何志武道:“不管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行侠仗义也好,争夺利益也罢,行为却实实在在伤害到我,我又怎能不报复回去?”
“好,够诚实。”张长风道:“人性本恶,如果你说自己没有目的,我还不敢信你。刚才对你还有七分疑虑,现在可信十成了。”
“只是我还有个问题不解。”何志武望下登科楼,城墙下厮杀已近尾声,蟹婆挈着黑鸟早跑了没影,但始终没看到王镇海,也没见着张山河。
这场争斗与其说是张府与昂日鸡部属的对弈,不如说是张山河与王镇海的争端。
他们两个一天没决出胜负,斗争便不算完结。
底下的人不管牺牲多少,只要两大宗师级高手还在,输赢始终不甚明朗。
“若真把王镇海引来,又如何应对?”何志武道:“难道你有把握?”
“我没有,但是老祖有。”张长风眼光若有若无瞟到车辇上,中央车架位置冷风嗖嗖,纵使厮杀最惨烈时,也没人靠近此处。
幢幡飘飘,宝马飒飒。它就像一朵荷花,出淤泥而不染,静静立在血海中、尸地上。
张长风道:“老祖就在车上,只等王镇海一出现,就杀他个措手不及,要他把命交代此处。”
何志武连道:“老祖在此,我们做晚辈的应当去拜揭拜揭,以表忠心诚意,还烦请引路。”
“好,你随我来。”张长风招来手下,把李红袖赵定坤绑了,一同押下楼,拽出云步,赶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