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单说这一座山,往前不知多少年月,已无据可考,只知自古有之,绵长八百里,雄伟壮阔。
若说山上寻仙问道的人,历代皆有,不过在张三丰真人手上才发扬光大,并于山中创立武当派。
根据民间传闻,张真人悟道成仙,享寿一百四十九岁,生涯贯穿宋末、元朝、明初,仙踪遐迩,堪称陆地真神一般人物。
武当山供奉真武大帝,又称玄武帝,神职乃守卫、庇佑。恰好大明永乐帝登基前封燕王驻守北平,职能与真武大帝一般,他便认为自己虽人神有别,但同为北境守护者,甚而认为自己是真武大帝在人间的化身。
待他登基称帝后,为表明自己君权神授,得位名正言顺,更在武当山大修宫观,前后费时数十载,人力物力不计其数,为武当山留下许多道教宫殿建筑。
礼客上武当山,须爬六百六十六层阶梯至山腰,到琼台观,神话怪志中,此地是真武帝修道成仙后,玉皇大帝册封其为“北极玄天上帝”的场所,终年仙气常存。
过了琼台观,上一柱擎天石壁,参拜“大岳武当”石碑,再深进,便至运转殿。
殿内供奉真武帝石像一尊,高六丈,左手持柳枝赐福消灾,右手握宝剑镇邪灭魔。
参过运转殿,穿“南天门”进“太和宫”,客人需在此解下佩剑环刀,携两袖清风入武当派核心内部。
最后一处,便是武当紫金城,此城与京中紫禁城仅一字差别,同音不同字,足见武当受皇恩隆浴,地位非同一般江湖门派。
紫金城内又有一座真武像,此像铜浇金铸,鎏金熠日,紫铜映月,重愈万斤,由永乐帝亲赐,乃武当山上一大圣物。
客人至此,去已无路,非本派弟子,不得再深入,诸如真武殿、朝日台、紫气院,唯有本门弟子有资格行进。
武当派奉道教正宗,不仅练气求长生,更习武保平安,一套太极剑法声名蜚外,门人子弟鼎盛,是当代不折不扣一流宗派,与少林共掌武林正道牛耳。
尤其在近年,冲虚道长与方正大师联手击退魔教任我行后,更令两家声势再上一层楼,人人无不向往入武当习武修身。
至于少林,去的人就少许多。一则入沙门讲究戒律修行持性,不可饮酒吃肉,不能近女色,上来就断绝了天下九成男人的后路。
二来,不进沙门虽也能做俗家弟子,不需要戒酒戒色。但无法接触到七十二绝技,只有些硬气功外家拳可学,且艺成后要为少林寺在外赚钱营生谋利,颇为不划算。
就相当于一个体制外的临时工,干最苦最累的活,拿最低工资,结果功劳都算正式工的,有了黑锅还得背一背,只要脑子没坏掉应该都懂选择。
两相比较后,还是武当派合算些,既能学得一身武艺,还能娶妻生子,日后出师又可打着武当旗号行走江湖,可谓一举数得,岂不美哉?
面对如过江之鲫般求武人众,武当也有自己一套应对方法,先是设开山招徒年限,每三年收一次弟子,后测求学者资质根骨。
练武这东西,根骨是飘渺的玩意,没练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天赋如何,毕竟也没有仪器测量内力运行速度,拳脚修习进度。
好比两个武夫狭路相逢,没打之前,谁也不知深浅,皆认为自己必胜,但真正的胜负得打过才知,练武也要具体练了才知道天赋优劣。
但武当总不能把秘诀拿出来让所有人都练一遍,适当的筛选还是需要的。
最原始的观测方式,莫过于经验老道的师傅手把手拿捏抻练,看此人骨架大小、拳脚长短、肌肉软硬,再综合自己的经验,粗略判断这人是否适合练武。
测完根骨,还要看资质。这资质除了指悟性,也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随机应变的机敏外,还看测试者本身条件富裕与否。
武当派以史为鉴,深知金钱对门派发展的重要,若门派招收的弟子都是穷鬼贫民,在江湖上既没有人脉又没有资源,门派又想持续发展壮大,就极容易因资源匮乏而劫掠他人,沦为黑帮暴力团伙。
而招一些富甲贵胄家庭成员入门,弟子与门派相辅相成,门派可借助弟子人脉开阔势力,弟子又能倚仗门派路子拓展自己声望。
与穷鬼谋,合则两弊,与富者谋,合则两利。
所以武当弟子大抵可分为如下几种:一是有钱有天赋的核心弟子,二是有钱没天赋的入室弟子,三是没钱有天赋的入门弟子,四是没钱没天赋的打杂弟子。
一者人数稀少,以后大抵是武当派实权人物,二者人数较多,学艺后多半可担任长老等有名无实职位。
第三类,是武当派重点培养对象,只待日后学有所成,用武力回报山门,替门派扯大旗出蛮劲,类似于帮派中双花红棍打手的位置。
第四种,从字面意思足以理解,从买菜做饭到通渠修建等杂活都少不了用人,打杂弟子就给门派做苦力,换来习武机会,如果真的优秀,还是有一定概率出人头地的。
武当正是如日中天之际,门人弟子愈六千人数,占据周遭一十三座高峰,自成一派庄严。
这一日,罄钟回荡山迹,清风扫去薄雾,两只灵鹤出晓云,一轮大日熠红光,武当山上于烟笼雾罩中迎来崭新一天。
丁等弟子牛不二汲着笤帚跟在几位师兄后面,随他们推开太和宫大门,半山之巅冷气钻进他粗布短襟里,倍有阴寒。
他入武当山不过月余,别说掌门冲虚道长,就是一些长老师叔也不曾多见。
按武当辈分“虚怀若谷”算,他属于谷字辈,今后如果入了哪位师傅的门,道号应当叫谷子谷麦之类的。
当然,他现在还叫牛不二。
牛不二练的功夫也是一门再粗浅不过的硬功,叫沾衣十八跌,练功的道具就是一堆湿透的脏衣服,每日搓洗拿捏衣裤,再晾晒收拾。
沾衣十八跌是手上功夫,据说练成之后拿人如拿衣服一般,两指似铁钳,出手无不应着。
这门功夫成效如何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武当洗了一个月的衣服,洗得腰酸背痛十指无力,直到今天才有资格出来扫地。
推开门户,料想中,太和宫处在半山腰,开门即便不是祥云献瑞,也有彩雾搭虹,谁想他在门口看到的却是一群年近半百的老者。
他们有的眼浊昏花,有的门牙脱落,佝偻背脊不在少数,有些拿着砍柴刀,有些拿着割麦镰,更过分的手里还拄着龙头杖。
太和宫门一开,便见老者们纷纷涌向前来,张开他漏风的嘴大喊大叫,牛不二混乱中听到诸如“冲虚老道出来受死!”“我才是天下第一,冲虚老贼厚颜无耻,夺我美名!”“我才是道教正宗,冲虚老牛鼻有种的出来比划比划!”
牛不二愣神间,只见几个师兄娴熟弓马扯开一张涤绒渔网,把一众老者阻拦在门外草坪处,不使寸进。
同他较为熟稔的马小丁看他呆愣着,招手呼道:“牛二,别呆着,快来帮忙!”
牛不二慌忙上前抵着渔网,老人们看着弱不禁风,羸弱的躯体却爆发出惊人力气,险些将几个身强体壮弟子顶翻在地。
牛不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面抵着老者推搡一面问道:“马哥,这是怎么回事?”
马小丁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回事,这群老不死的想上我们武当派碰瓷,给自己露脸争光呗。”
牛不二惊讶道:“就他们这幅身板,我一个能打十个,他们有什么底气挑战掌门师祖?”
马小丁被他吓了一跳,忙说:“你可千万不要动手,动了手我们武当的名声就遭了。”
牛不二不解挠头,马小丁就接着说:“你想,他们之所以敢上山叫板,仗着就是自己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入土了,死前破罐子破摔,要博个名气出来。”
他说:“这些老人,多半都是山下开馆授徒的,又或儿子是本地武师。如果冲虚师祖出来应战,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不像话,所以只能置之不理。”
牛不二道:“我们为什么也不能动手?”
马小丁说:“一来我们毕竟是名门正派,不能欺负老弱,二来也不能给他们机会自吹自擂。你想想,你今天把他们打下山,他们就能四处跟人吹嘘自己曾上武当挑战,惜败一招在武当高人手上,借机招揽徒弟。”
牛不二恍然:“这群老家伙这么不要脸呢!”
马小丁啐一口唾沫,仿佛大地就是那老者的面皮:“还有更不要脸的呢,前两天山下有个老家伙死了,你道他墓碑上刻了什么?”
“他特地嘱咐子孙,给他老不死写上碑文:武学泰斗天机老人落墓在此,生前曾盖压武当,震慑少林,气寒日月,武当冲虚不敢应战,便为佐证!”
牛不二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世上还有这等人,为了出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算是大开眼界了。”
马小丁道:“所以才要派你出来,你的沾衣十八跌最适合拉锯,等老家伙们没力气了,自然会下山的。”
牛不二这才明白,管事让他出来清理山门垃圾,原来不仅是扫树叶,也扫走一些人形垃圾。
武当弟子与老者推搡之间,斜地里一道虹光飞射,不偏不倚钉在太和宫门柱上,入木整好三分,细目去看,却是一根绿枝,枝上犹挂白纸信。
武当弟子俱惊,转目四看,太和宫外只有云雾蒸绕,不见一抹人影,可想那投掷绿枝的人已施展高绝轻功离去。
马小丁叮嘱牛不二扯住渔网,自己上前拔下枝杈,他伸手去揽,三分力纹丝不动,唯使了吃奶的劲才堪堪拔得下来。
入手却看这根细枝只是武当山上寻常可见的梓树枝,并非什么银铁暗器装饰,不禁愈加惊惧。
太和宫的门柱并非一般树干,乃采用坚硬木材,浸水泡药熏陶三年,不仅防虫蚁蛀空,更不惧刀剑劈砍。
投掷冷箭的人竟能用一根树枝刺穿铁一般硬门柱,这人内力火候与出手技巧实难想象的高。
马小丁取过书信,但见上头表着:武当掌门冲虚道长亲启,旁人勿动。
他按不住好奇心,揭开信封,里面是白纸一张,附黄花一朵,黄花初现,刹那有道剑气冲霄出,凝为实体,生生将马小丁拿信右手斩下来,鲜血喷涌。
马小丁惨嚎一声,痛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