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耳峰是个刁水恶地,林深树密,山高崖恶,千把号人向里掩藏,绝无觅处,人也隐迹,马亦无踪,是个盘踞山林,落草为寇的好地方。
双耳峰白云涧内,正有一伙强人,首领二人,一个号插翅虎,一个称入云龙,手下聚集五六百人,立地为寨,自书龙虎庄。
他庄子上,多是青壮,一些是没处讨食的农户投门,一些是落魄江湖的武师入伙。寻常时,也在庄前门后垦荒种地,也在草地林中放马喂牛,日子还过得去。
只到凛冬时节,草枯林败,霜打菜根,存粮告危,他们才领着弟兄出山,抄远去劫大户,抢重镇,如此过了数年,地方上还未显威,先在外地扬凶名。
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名气对匪盗来讲不是好事,猪壮了要放血取肉,匪有名气也就离剿不远了。
那两个领头者,入云龙倚一杆铁羽飞镗成就,插翅虎靠一对南瓜金锤掠地,两个武艺也还登堂入室。双耳峰临近太湖城,太湖城靠着少室山,少室山上有少林寺,他们深知和尚难惹,因此向远取道,非不得已不敢就近劫掠。
因他还懂一点做匪的道道,行事不过火,劫舍不留名,官府缉拿不紧,正道无意讨伐,是以尚能延绵存续。
这一日,左冷禅挨挨走走,慢行慢绕半月有余,来到少室山下。一路上闭气打坐,馋食人参,饥餐地黄,终于给他恢复元气,内力更胜往昔一线。
止有一点,何志武留在体内暗手依然未消,每日发作备受煎熬,一时如火烤炭灼,一阵似雪压霜打,不得安生,驱使他来谋夺少林易筋经。
向来听说少林方正佛学高深,绝艺莫测,大名如雷贯耳,江湖无人不知。左冷禅岂敢托大强抢经书,他略作装扮,化个香客上山偷窥地形,另有打算。
恰是清早,寺门大开,迎纳信徒。
好一座山。远看时,霞光晕绕,蔼气熏陶,峰峦叠波,霞光晕绕瑞彩现,蔼气熏陶山色黛,峰峦叠波海浪涌,胜过蓬莱,美赛方丈。
走近瞧,古树苍天,玉阶耸抬,碑铭镂刻,苍天古树接青霄,耸抬玉阶连云宫,镂刻碑铭留墨香,游人如织,会客有序。
古来神州山脉,景色大同小异,左冷禅无心看景,一路踏到顶上,由待客僧引入佛殿揭叩拜头,点香供奉,摇签取号,向功德箱内投入香油钱未了。
看殿内,佛前诸人,男男女女,老老幼幼,男求官运亨通,女望如意郎君,老乞延年益寿,幼告聪颖健康。
有这许多祷告祈求,才有天上诸神诸佛,正如世人常想不劳而获,方滋生许多乞儿懒汉。
他却不想,佛度有缘,缘但无数可算,无法可求,是非曲直皆由佛口说,哪管你有缘无缘,信香米油一样不能少。
有话说:泥塑菩萨不可信,金妆古佛未能欺,三宝殿上有经声,沙门净土无贫者。向人宣诵来世福,只因今生受疾苦,收受香火未度厄,一心拜佛难解脱。
左冷禅装模作样祷告一番,便问知客僧道:“老朽慕名来访,听闻少室山风景不输黄泰名胜,不知何处宜登高望景?”
知客僧支吾难答,推脱道:“山上高地,乃本寺舍利塔处,方丈有令,香客止步不能向前,恕难如愿。”
左冷禅心知寺庙和尚本色,虽然称作出家人,皈依三宝,到底也是肉眼凡胎,贪痴嗔怒样样有,心猿意马事事通,不过人前会矜持作态罢了。
于是从袖中取一枚银锭,约有二十两重,亮闪闪雪花银赛欺佛像金粉,看得僧人眼直。他道:“那实可惜,本想一睹少室山山光水色,竟是无门而入。小师傅有心,老朽这里有雪银一枚,欲向佛敬献,烦请你代劳。”
知客僧急忙忙把银子拢入衣中,笑道:“老施主虔诚心意,小僧一定替客送达。本寺舍利塔虽不向香客开放,但若是诚心信徒,入内膜顶观礼,沐浴佛光也未尝不可。”
左冷禅欣然开怀,请他前头引路,越过舍院,转上一处山头,山上石矗立,峰头塔玲珑。各色塔漆得乳白,尖儿针插锥竖,越见寺庙空灵。
知客僧引道:“塔中尽是历代先师骨灰存放之坛,是名舍利塔,日受香火熏陶,常有刹内师兄打扫,不使堆尘,不落凡俗,客人切勿手碰。”
左冷禅回道:“不敢擅越,只是上来看景观风。”
他漫不经心随知客僧行去,一副心神放在脚下,俯视山前寺院,眯眼打量建筑布局,胸中思付算计。
少林寺不愧为名门正首,僧院排布紧凑,落局有数周严,看似松散,实则内里比军营摆阵更讲究。
只看:一座古刹,两尊石狮,三开门户,四转殿宇,五进庭院,六迴长廊,七出楼阁,八斗较场,九曜罗塘,十分庄肃。
十分庄肃云里庙,九曜罗塘栽新荷,八斗较场晾僧衣,七出楼阁藏古籍,六迴长廊步榭亭,五进庭院种绿柳,四转殿宇养佛香,三开门户纳客来,两尊石狮镇地脉,一座古刹雾弥漫。
寺院内,行走僧人,脚缠绑带,手捧金沙,落步轻盈,太阳穴涨,端有修行。殿宇中,佛前护法,金刚怒目,武棍伏魔,罗汉叠阵,庇佑一方。
轻易宵小莫敢擅入,有名魔头闻风丧胆,少林寺,镇魔塔,少室山,佛道场,不是虚名,赞誉无多。
左冷禅看罢惊颤,熄了偷盗心思,草草辞去,就到太湖城中且住下,心里苦闷,不知该如何下手。若不得易筋经解救,眼看每日痛苦愈甚,不知哪天突然暴毙。
但那寺上,武僧众多,经阁林立,不知易筋经在那一幢楼内,不知该如何潜入少林,苦闷之中,他唯有每日勤掇练气,增强本身。
实在不行,他唯有冒死入寺,索性向死求生,不怕他人死鸟朝天,就怕他不死臭万年。
忽一天,他在房中闷坐,听得街上吹奏唢呐声,间或夹有念佛诵经声。打开窗子,眼见底下一队人马过街,敲敲打打,吹吹奏奏,一身白素,送棺出城去,却是一条丧葬队伍。
他叫住小二上来问话:“底下白天出殡者是哪一家人?”
小二道:“是黄老爷的棺椁,他日前去外地倒卖药材,不期霉运至,碰到双耳峰龙虎庄内匪人,被打死路上,尸体运回来已发烂了,他本家惊恐尸变,就请和尚来作法超度,赶着天明下葬,消除怨气。”
左冷禅灵光一现,问道:“你们城里请的和尚都是少林寺高僧么?”
小二道:“寻常丧事哪里值得请少林和尚,唯有些枉死冤死的,一口气咽不下,怕他成魔,才请人念经送去往生。”
左冷禅胸中豁然开朗,他恰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心只想着如何避过耳目,偷入寺中盗取经书,却被执着所迷。
跳出局看,人是活的,书是死的,书不能动,人却能走,只要设法把寺中僧人引出,来个调虎离山计,少林寺门岂不敞开任遨游,寺内经书哪消找不着?
不过,凭一己之力难成大事,他听到双耳峰龙虎庄名头,转瞬间,心生歹计,当天即赶去那匪盗所在,上山投门。
他本是黑道人物,厮混多年,经验之丰,无需多赘。来到双耳峰前,向林里人踪处深入多时,即见着一围庄子立在白云间,两畔溪水潺潺,三面环山遮雾,果然是个躲灾避祸的宝坻。
行到庄前,不用扣门,自有人发觉,庄里人隔着柴扉,搭弓拽箭喝问:“你是哪里撞来的官兵,来我这里讨死?”
左冷禅告道:“我非公门中人,是个漂泊江湖的,因被仇家追杀,来投龙虎两位当家门下,希求庇护。”
那庄众将信将疑,打开小门,窜出几个拿大刀的,左右将左冷禅架住,他也不抵抗,任由刀加身架脖。
而后庄众将其五花大绑,押入庄内忠义堂上觐见。恰逢深秋,两个当家皆在,听闻有外人闯入,又说是上门投靠的,便由插翅虎来试他真假。
左冷禅在堂下等了许久,始见一条大汉迈步进来,但见他肩耸云霄,落脚生根,两只金锤胸前挂,一对拳头钵盂大,看模样是个横练外家功夫的好汉。
他大步流星,入座虎皮交椅,大马金刀俯视,瞧着左冷禅其貌不扬,瓮声瓮气道:“你姓甚名谁,因何来投我门?”
左冷禅将编好的话儿说来:“小人姓马,单名一个武字,从前是给人看家护院的武师,原籍广府西路承平县。近因开罪人,吃了人命官司,无处藏身,江湖风闻,双耳峰白云涧内有插翅虎入云龙两位当家神勇无匹,广结英雄,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小人冒昧,上门求个栖身之所。”
插翅虎听罢,也不管他话中几成真几成假,命人松开绑,道:“你既来投,当知我庄上不是佛门善地,也非道场布施,兄弟们干的都是杀头买卖,你有什么本事,尽耍一通,开开我眼。”
左冷禅道:“请赐长枪一杆,小人祖传有九式梨花枪术,略作演练,献丑献丑。”
一旁就有庄众递与他一杆红缨枪,他接过手,抱拳行礼,扭一扭身,使三分力,丢个枪头,撒开步,且走且斗,且转且抖,在空地上衍化一门枪法凭众人观看。
但见:枪杆蛇游,疲软如鞭,枪头舞空,漫漫雕镂片片梨花,人沾枪走,手随眼去,心与意合,簌簌抖擞朵朵红缨。
他的招数,好看归好看,入到插翅虎眼里,却是绣花枕头,银样蜡枪,中看不中用,终究下乘。
不过盗匪不是考状元,不需武艺过人,只要有用便行。好看有好看的用处,他喝停左冷禅,道:“入秋穗败,颗粒无多,庄上正是少粮时节,明日兄弟们要出庄借粮,你也跟着一道,立了功劳,才算你入伙。”
左冷禅佯喜,拜道:“谢当家抬举,马武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