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人走了,商队被冲散的人也陆续回来,他们都面有愧色,不敢平视留下的人的目光。
金满城不管他们,只不断恭维出手解救众人的青年,陈九更拱手道:“大英雄神功震世,我愿追随左右,做牛做马,只求学得一招半式。”
“你倒是实在。”青年托腮沉思着,道:“此番我有要紧事物,你回去罢,若真有心,可到粤地老石街找一个叫陆大钊的人。”
陆大钊还是有些名气的,陈九远在西南边陲居然也有耳闻,他恍然道:“英雄可是天,咳。”
他干咳一声,却是注意到金满城探寻的目光看来,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只道:“敢问英雄大名?”
“你到了地方,报上何武的名头,自有人接洽。”
青年说完,径直翻身上马,慢悠悠走去了,留下商队人众收拾一地狼藉。
“何武,何武,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陈九念叨着,偶然心头火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激动得浑身抖筛糠子。
再看看那人,却去得远了,只留下一个模糊背影。
十五天后,宗巴村。
索朗次仁和妻子家里来了一个奇怪的人,他很年轻,皮肤不同于藏边的黝黑粗糙,鼻梁挺而不隆,双目平而不陷。即便如此,他也显得英挺拔群,气概出类拔萃。
九月天时,山南昌都等周边地区零零星星飘起雪来,气候转冻,羊儿牛儿都不离窝,人们没事就在家里睡觉取暖,保持体力。
这客人却只穿了一身青衫,冰天雪地里也不需要烤火取暖,好似冷雪对他来说不过是春风拂面。
索朗次仁已不年轻,老得腰背佝偻,挨过这个冬天他就三十五岁,算得上老人家了。
客人从东边来,要暂住在自己家里,索朗次仁便给他腾了个地方,客人要给他银子,却被他拒绝了。
他说:“这个东西我永远都不会用上,我太老了,去不了布达拉。你有用,还是自己留着吧。”
客人坚持要给他报酬,说:“你不要银子,那让我帮你个忙吧。”
“冬天的牛粪已经捡完了,今年不缺火烧,还有什么忙可帮呢?”索朗次仁说:“孩子,好好休息吧。”
那人这才走进家门,抖了抖身上落雪,他赶了许久路,衣服都湿透了,这时默默用真气一蒸,水气慢慢挥发出去,转过头衣服就干透了。
索朗次仁看他用内力烘干衣服,倍感奇异,道:“你是从中原来的吧?”
客人说:“是的,我为上天山而来,因此要叨唠几天,有劳了。”
“天山,可高着咧。”索朗次仁说:“你要上去,得等雪停,我们两个老家伙没牙齿了,三个人吃饭跟两个人也一样的。”
牧区人家的房子很多是用木头搭建,此地高山寒木众多,鲜少有人砍伐,就是做房子,也只拣自然断裂的原木。
那木头也不去皮打光,只截成一段段,构架主体,间隙塞入干草就成房子了。
家中器具不多,除却做饭铁锅,难找到第二样铁器,屁股下坐的既是凳子也是床铺,屋里没有蜡烛,只用干牛粪生火。
索朗次仁为招待客人,把土豆洗的干净切块,用竿子挑下风干的牛肉打碎混熬。
至于生火材料,是夏天扒在墙上晒干的牛粪饼。
看他用手把粪饼掰成两半送入火堆燃烧,空气中居然有草木挥发的清香,客人好奇道:“周围有许多山木,为什么要烧牛粪呢?”
“这里一切都是大地母亲的,除了她允许,我们不能自作主张砍树。”索朗次仁说:“而且,牛粪是好东西,又可以做饭,又可以取暖,以前有个识货的中原人过来,带了一些回去,说要泡水喝。”
他说:“还是你们会活,懂得泡牛粪水养生,难怪可以长寿。”
客人听得都愣住了,道:“他真说要拿去泡水?”
“可不是,连夜回去了,说这是雪区特产茶叶,很滋补的。”索朗次仁说:“我倒是没想过牛粪还能吃。”
客人坐在木墩子上,环顾房子里间,这房子又烧火吃饭又住人睡觉,有一面墙壁都熏黑了,只是看了一圈,不见有茅房。
他问主人:“怎得不见有出恭的地方?”
索朗次仁指了指房子地面,说:“这里。”
“这里?”
“除了这里,外面都是坑子,想在哪里上,裤子一脱就是了。”
客人说:“冬天也在外面吗?”
他就指了指门口,说:“有个壶,方便完了拿去倒就行。”
他见过许多中原人,他们通常都嫌弃牧区的脏乱——人畜一同生活,牛粪堆在门口,顶上就挂着肉干。
最让他们受不了的还有一点,即是洗澡问题。
在牧区,三天洗一次澡的是江南中土人,十天洗一次的是中土北方人,随机洗一次的才是地道藏边人。
客人把骑来的马匹安顿好,就住了下来。他隔天就从江边拖回来一大段原木,用斧子与长剑劈削,前前后后做出一批家具来。
大到座椅、碗柜、茶几、衣柜,小至碗筷、勺羹、牙签,在他的巧工匠手下无不具现。
索朗次仁当天就说没有必要,这些东西他们不会用上。只要能吃饭睡觉,有时间虔心拜佛,他们是不会计较生活上的一点不如意。
客人却说他是在练剑法,索朗次仁便当做是他婉转的说辞,没再拒绝。
只用了三天,他的房子变得大不一样:衣服鞋子收拢起来,锅碗瓢盆放在一处,吃饭用桌子,睡觉另有软塌,本来很乱的房子变得井井有条。
他开始还略有些不适应,客人说,这是好的开始。
村子里其他人对新家具很好奇,他们从不知道穷人原来也可以把吃饭跟睡觉的东西分开用,那不是土司大人们专享的权利吗?
在得知情况后,他们纷纷请求异域客人也给他们打造一套家具,客人来者不拒,全都应了下来。
他就在江边夯实了一片土地,捡来一块打磨石,依旧操着斧子长剑,或一斧头下去劈开寒木,或抖剑剜出几张椅子。
剑明明是生硬的,在他手里却像面条一般柔软,或是像舌头卷起,或是像草蛇扭曲。
待他松手放剑,旁人再拿起来观看,剑身一如往前那样挺直、硬朗。村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这个神秘的客人是怎么做到的。
在客人来到宗巴村的第七天,纷纷小雪终于停住,天空暂放光明,暖暖的阳光挥撒山间。
村民们都出来晒太阳,沐浴着短暂的神光。
次仁家门口,客人提剑在手,背上包袱,准备出门。
索朗次仁劝阻道:“天山真的很危险,别看雪停了,还有一场大雪在后边哩,你看看,明年再上山吧?”
客人紧了紧他给挂在前襟的哈达,说:“有你们给我祈福,没问题的。”
“这,,唉~~”索朗次仁欲言又止,像有话说,又不好意思,终是没说出口,只剩一声叹气。
客人注意到他的异样,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实在是太丢脸了。”索朗次仁说:“你进了山很危险,我却还有一些自私的想法。”
“我说过要帮你忙,有什么事就说吧。”
“是这样。”索朗次仁支支吾吾道:“我,我原来有个儿子,上个月跟隔壁村顿珠上山打猎没回来,他们说他摔下山崖死了。”
他说:“如果你见到他的尸体,顺路,只是顺路,不用专门去找,如果你顺路看到他的尸体,我想请你帮我埋了他。”
他说到此处,干枯的眼腺涌出泪花来,风一吹过,泪水冻结成冰贴着脸,分外冷人。
“没问题。”他听到客人的回答时,视线已经被泪泉淹没,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在雪地里,一步跨出就是二三丈远。
他在后面喊着:“他身上有一块九宫牌子,很好认的!”
客人远去的背影挥了挥手,抬脚走出宗巴村,投入茫茫无尽白雪中。
那客人别了索朗次仁,出去宗巴村,已然来到天山脚下。因今年瑞雪初降,抬眼看去,面前是一座被白雪雕刻的卧龙,横恒天地间。
天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脉,连绵千里,如同潜龙在渊,里间奇珍异兽数不胜数,草药地宝随处可取,却也凶险重重。
最危险的,莫过于险山峻岭难以攀爬,稍有不慎,失足跌落,纵是铁人,也给摔成粉末。
其次山间野兽亦多,毒虫甚猛,是万没有人敢在山中过夜的。
所幸这时积雪不厚,仅有半尺深,对有轻功在身的武林人士不算大碍,尚可登山。
这客人轻功更见高明,常人踩在雪地要侵过脚踝,留下深深的鞋印,他从上走过,积雪只没过鞋底,不足二寸深。
他走得又轻又快,又快又急,半响功夫就从山脚爬上山腰,距离顶峰不过还有一半高度。
彼时身在高处,山风如罡,分外觉着寒冷,就是铁剑,也被冻得僵住了,剑身贴着剑鞘,难以拔出。
他暗暗运转真气,嘴里自言自语道:“亏得一路来不曾停懈,突破第七重境界指日可待,那时应该可以回归九州世界了。”
他在冰天雪地中意外发现一件事:真气在特殊环境下运行得更快,运转一周天所需时间较之前省了五分之一。
他默想,照此进度,自己的计划又可以提前一些,在此世界待了许久,都差点忘了九州世界还有人等着自己回去。
雪莲性喜阴寒,因此必须要在山顶寻到,他本想用钱解决,谁知雪莲在西域也是稀罕物,被当地佛寺把控着。
想取雪莲,要么自己采,要么从寺庙里抢,他思虑再三,觉得强抢太浪费时间,不如采摘快一些。
因而这一路边看书边走下来,对雪莲了解颇深,已知大约何处会生得雪莲,如若顺利,明天前就可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