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如盘,繁星点缀,临近十五的月亮分外圆,星光和着月光洒下来,照亮纱窗。
点上红烛,满堂馨黄,这暖暖的光驱走凛冬寒气,把冷风阻拦在外,换来一份平祥。
房间里,交谈声已毕,陈近南最后道:“那么,就由我跟熙官九真等人潜入皇宫,阿武坐守洞庭湖,世玉等留下协助。”
这时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同道,他的称呼也亲切起来。
何志武点头应诺,出声问道:“其实我还有一点疑问,各位都是武林前辈,还望能解答一二。”
陈近南道:“但说无妨。”
“反清一定要复明吗?”何志武道:“又或者说,反清仅仅只是为了复明?”
“大家伙都是聪明人,我就把话说得亮堂些。”陈近南道:“反清复明不过一句口号,跟阿弥陀佛差不多,我们需要一个由头召集有共同志向的人,反清复明是说给底下人听的,上面人都清楚,归根结底是要从满人手里抢回银两跟女人。”
“这么说,其实我们跟他们没什么分别。”何志武道:“我只想不明白,满清号称有三千年悠远历史,既然传承了这么些年,应当底蕴深厚,可我看百姓的生活还跟以前没两样。”
陈近南道:“民生是历来难以解决的问题,谁得天下,谁就坐拥江山,有了江山的人,也许早就忘了昔日贫苦的日子。”
九真和尚道:“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过得好了,就对别人的苦难视而不见,不足为奇。”
“那么就怪不得百姓反他了。”何志武道:“我想,我们有没有办法,把天下的柴米油盐均分给所有人,让所有人都过上太平日子,那就没有战乱、没有夺权、没有王朝更迭。”
“不可能!”王当家出声否认道:“千百年来都没人能完成的事,凭什么我们能做到?”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何志武诵声道:“我之所想,就算让大家推翻了满清又怎样?还是建立起一个新的王朝?还是照搬前朝章法愚民弱民?那终究不是长久之治。”
他说:“假使一个人做了新皇帝,他再英明神武,他的子子孙孙谁能保证一样的聪慧?”
“终有一代会碰上昏君,那么又是一次反叛与抗争。”何志武道:“中华上下数千年,朝代更换无数,也不过是在一个圈子里轮回罢了。”
“历朝历代的兴起覆灭无不印证了家天下之弊端,我们若要做,为什么不做得更好?”他说:“把权利下放给百姓,自己治自己,总不会比一人治万人更糟了吧?”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陈近南苦笑道:“我们而今还没有一支成建制的军队,说这些,还为之过早。”
“这是当然。”何志武道:“这只是我个人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还希望总舵主今后可以采纳。”
对他理论的处置只能是搁置,现在反正没有能力也没有条件实施,理想也只能在道理中想想。
夜入三更,灯火寂寥,明月恒古长存,星辉万载不灭。
座谈已毕,众人散去。
何志武倚坐在屋檐,望着星空,有时会想,这是另一片宇宙,还是同一时空,九州武林是否在某颗星球上?
瓦片轻响,他头也没回,道:“你也上来赏月?”
洪熙官临着他坐下,却不像他那样随性,而是正襟危坐着,道:“我可没你的兴致,大战在即,还能把酒观月,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提心吊胆是一天,开开心心也是一天。”何志武道:“我知道这么说你一定不信,我也不信,我只是对自己有信心。”
洪熙官难得露出笑容,道:“你的武功已经练成了,是不是?”
何志武不置可否,道:“刚才说的话,你认为可行吗?”
“放权与民?”洪熙官摇头道:“我不清楚,纵观经史,百姓只适合管着,不适合自理,而且普通人如何自保,也是个大问题。”
如果像何志武说的那样,自己管自己,稍一想便可知期间混乱;当人没了管束,自身情绪无限放大,每一个人都得不到安全保障。
“这就是我接下来想跟你说的。”何志武道:“让百姓自己管理,不是抛却县衙府门,百姓仍然需要一个向导,只是我们要把权利关进笼子里。”
他说:“譬如满清王朝,如果皇帝的权利不是大得没边,那么就能听进许多谏言忠告,如此,政治方能开明。”
“至于自保的问题。”他说:“如果人人都会武功,相信人人都学会彼此尊重。”
洪熙官磨揣着刚枪眼神微暗:“武功,不是那么好学的,普通人还为一日三餐奔波,哪有时间学武?”
何志武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所以这是最大的问题,如何解放双手,获得自由,任重道远,我们还需要努力。”
他遥望星空,精神前所未有的饱满:“等着吧,赛会过后,我们要给天下人一个惊喜。”
同样的星光落在洞庭湖上,湖面微波荡漾,败柳残花空了枝,水草探出头来,被过往船只压迫,又缩到水底。
天上灰鹰盘旋,眼珠在夜里发出绿油油的光,它们在这周遭飞了一圈,而后投入船舶,停靠在甲板上。
脱脱儿随手抛去一捧豆子,灰鹰便如小鸡一般竞相啄食着。手下千总薛飞收回单筒瞭望镜,这玩意现下又叫千里眼,是从西方传过来,可看清方圆二十里地细微东西。
洞庭湖水面平阔,只要有火把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上前躬身道:“报将军,四野无人,料想天地会玩不出什么花样,我想他们的重点应当在湖心岛上。”
“一群穷酸鬼罢了,玩来玩去不过埋炸药放毒气。”脱脱儿把辫子圆圆盘一盘圈在脖子上,冷然道:“跟我们作对,就是死路一条,陈近南是武林高手又怎样?届时百条火枪压上湖心岛,他一露头就教他灰飞烟灭!”
“将军英明。”薛飞道:“这所谓天下第一武道会名不副实,依我看只是一帮子土鸡瓦狗,不知道赛会那天将军有何安排?”
脱脱儿摩挲着瓦亮的前额,道:“虽然不必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是既然他们在湖心岛聚众,我们最好也派人往岛上一趟。”
薛飞立即请战道:“下官愿往岛上走一遭,捣破叛贼乌龙会,擒下陈近南献与将军!”
“难得你有心。”脱脱儿背负双手,道:“我可听说你鸳鸯门举派同来,似乎对藏宝图势在必得,你不会对他们还有旧念吧?”
“这些个江湖混子,仗着会武功便目无王法,下官早与他们割袍断义,只为将军操刀。”薛飞低头拱手道:“凡参赛的,都是扰乱我朝秩序者,其心可诛,下官一定尽全力将他们绳之以法!”
“好,鉴你忠心,正月初三我派一营火铳兵协助你上岛拿贼。”脱脱儿一手拍击硬木栅栏,留下五个手指印来:“记住,格杀勿论!”
“嘿嘿!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官威啊!”恍然间,有一道飘忽的声音回荡在甲板上,打断二人谈话。
脱脱儿勃然变色,喝道:“鼠辈,藏头露尾,给我出来!”
他右手一扯,撕下一截栅栏,听声辨位,把手中木头当暗器使,掷入黑暗中。只听破风声响,而后就是衣袂呼呼声起。
一道影子从船底转出来,落到船尖,只蒙着脸,冷冷望着他们。
船舱内将士被脱脱儿疾喝声惊起,一股儿涌上甲板,火把晃动,衣甲链响,火光将蒙面人身影照得清楚。
薛飞佶问道:“你是甚么人?胆敢窃听机密,可知已犯下杀头大罪?!”
将士们呼呼叉叉把这人围住,只是他站在船头,丝毫不显乱象,反而讥笑道:“笑话,这洞庭湖也不是你们家的,你来得我便来不得吗?”
“大胆!”脱脱儿怒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说你有罪你还敢否认吗?来啊,给我拿下!”
随着他一声令下,薛飞一马当先,自左右两侧取出他赖以成名的兵器:鸳鸯分水刀。
刀分左右,左刀薄而锋利,右刀重而势沉,一柄有五尺六寸长,一柄仅三尺一寸短。
昔日他还在鸳鸯门时,凭借这一手鸳鸯刀法名扬江湖,是以蒙面人一眼瞧出他身份,对方乱中有序拔出白铁剑,不忘道:“你就是鸳鸯门的叛徒薛飞?果然是好狗腿!”
薛飞听得人揭穿身份,出手更不容情,左刀封住蒙面人中路,右刀去砍他肩胛,这一刀曾裂铁碎石,无往而不利。
“不知所谓!”蒙面人见他不答,纵身拔地而起,使出一招百鸟穿林身法,越过薛飞头顶,直投清军阵列。
薛飞刀至中途,看对方忽而略过他,他暗中恼怒,使脚一蹬甲板上栅栏,借力向后飞去,同时调转刀头切向蒙面人双足。
蒙面人身在空中,把脚向上一收拢,堪堪躲过刀光,而后竟踏着他的刀面,向前一扑,便扑入兵阵中。
只看他剑光如游龙翱翔,脚踏八卦回踩,出剑或挑或崩,只使用剑尖杀敌,竟能寻着清军护甲间缝隙刺入,出剑必沾血而回。
这一支清军不是戍军,不是县兵,更不是散勇可比,他们是真正成纪律的军队,单看每人链甲配齐、军盔整洁、军容肃穆,一望便知是熊虎之师。
这样的阵队,不仅装备齐全,军士也经过多年熬练,无论是体力抑或配合,都强出地方衙门一大截,二十人一队就可搏杀一流高手。
此刻这蒙面剑客却仿佛他们天敌一般,出剑之准、之稳、眼力之佳,都是顶尖的,清军虽穿着护甲,在他面前也与赤身没什么区别。
薛飞从后边奔至,一面出刀阻拦他,一面高声道:“都散开!”
清军得令,都退散开去,蒙面人周遭空了一圈,薛飞对脱脱儿道:“将军,此人是华山来的,我们万不能放他回去给天地会报信。”
他认出蒙面人所使的希夷剑法正是华山派独有,此剑是华山开山祖师郝大通所创,本有九九八十一招变化,传到如今只剩三十六招,华山派也因此式微。
虽如此,华山依旧是一流门派,门下弟子数百人,一流高手十数人,顶尖高手亦在一掌之术,现任掌门莫青松更是了得。
三年前,莫大掌门一人独战甘陕群魔,以一敌八竟把对手打得分崩离析,死五逃三,可谓一时名震江湖。
薛飞昔年曾与甘陕群魔之一风魔交过手,双方实力相当,他此时心里已把蒙面人当作莫青松,自付自己必定不是敌手,因而请求脱脱儿围攻对方。
“刀来!”脱脱儿性烈如火,一身武艺且是不俗,加之养尊处优多年,怎容人在面前放肆?
他一伸手,底下将士抬来一把紫铜柄关刀,此刀齐人高,重达一百单八斤,一人抓提不起,只能两人合力抬着。
此刻薛飞在蒙面人剑下苦苦支撑,不过数个眨眼,他身上衣衫无一处完整。脱脱儿揽过关刀,跃入场中,兜头就是一刀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