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乾隆二十五年秋曹雪芹从江南回到北京西郊后,胸中充满了许多的感慨,每日不是长吁就是短叹,偏偏这两年的光景也不太平,除了大雨涝灾之外,有几件事都好像故意给他添堵似的。一是他的宗学故人,敦诚的老师孙灏先生和同在上书房的程景伊,都因罪而被解退了教授皇子的职任;二是,慎郡王胤禧亡逝,已由皇六子永瑢继嗣。胤禧与曹雪芹颇有渊源。作为康熙帝的第二十一子,他是一位著名的宗室诗人与高人,专门喜欢结交寒素的读书人,毫无富贵尘俗之分。雪芹在平郡王府里读书的时候,胤禧与福彭都很看重御史谢济世。那时,他也赏识过少小时的雪芹。他也就是《红楼梦》里的“北静王爷”的原型(胤禧无子嗣,乾隆将自己的第六子永瑢过继给他,作为他孙辈的承嗣人)。三是,乾隆二十七年五月,曹家的表亲平郡王庆恒因为“欺罔隐匿”,被革去了王爵,与他同案的纳延泰,竟被抄家籍产。六月,乾隆就加重了对原是汉人身份的汉军旗人的刑律。如此一来,雪芹的周边环境甚至命运,也越发地凋零不济了。
乾隆二十七年(1762),入夏以来,每天都是揭不开的穷阴,剪不断的愁雨。在这种天时条件下,曹雪芹每日只以笔墨为遣。因为连下大雨以至少出门,脂砚斋从四月起至九月,对《石头记》又进行了他的第五次批注,在《庚辰本》上留下了多处“壬午夏,雨窗”一类字的印记。等到秋末时节,雨水渐歇,曹雪芹终于可以出去逛一逛了。他早就想找敦家兄弟饮酒聚会了,以一吐胸中郁结的闷气。山下的路经过太阳的照射之后,已经变得不再泥泞难走了。真是天凉好个秋啊。雪芹决定,趁着天气好去北京城内,拜访一下久未相见的老友敦敏和敦诚。
北京的秋天,是一年四季里最美的时节。白云碧空,清风爽飒,草树整齐青翠,秋花美丽多姿,比春天的景色还要“明媚”许多。敦诚之兄敦敏的宅园叫槐园。是个什么样的居所呢?关于槐园,敦诚有诗自注说:“兄家槐园,在太平湖侧。”据清末震钧《天咫偶闻》记载:“太平湖,在内城西南角楼下,太平街之极西边。”槐园坐落于北京内城的尽西南角太平湖边上,和东南角曹家老宅附近的泡子河正是遥遥相对。敦家兄弟在诗中记述有:“城西幽僻似村居”,“聚土成山势,修然具林壑”,“荒园径合青藓斑,小斋壁染苔纹绥”,“门巷萧条掩薜萝”等。可见,这个宅园面积不大,建筑景点不多,几间抱厦就是园主起居、读书兼会客的场所。由于受到朝廷冷遇,槐园的命运如同主人一般凋零,宅园常年荒芜,又无钱修葺。一座土山,长了几株高大乔木,园路长了不少苔藓,墙上生了许多绿毛,门楼上爬了一些野喇叭花一类的攀援植物。尽管荒凉,但曹雪芹却常来这里会见朋友,一起高谈阔论,饮酒赋诗,一吐胸中块垒,时光虽然短暂,心情却非常愉悦。直到清末,槐园附近的景致还很可观,所谓“平流十顷,地疑兴庆之宫;高柳数章,人误曲江之苑;当夕阳衔堞,水影涵楼,上下都作胭脂色:尤令过者流连不能去。”(注:震钓《天咫偶闻》卷二。)
雪芹当下就住在敦敏的槐园里,一场夜雨之后,他起了个大早,单薄的衣衫令他感到朝寒透骨。再加上起得太早,肚里无食。嗜酒如命的曹雪芹这时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一斤热酒,有了它,驱寒搪饿,解闷消愁,万事都“好办”了。可是主人还没有起床,童仆也在酣睡,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正在郁闷的时候,忽见门外有人披衣戴笠而至,出乎雪芹的意外,原来是敦诚来了!百无聊赖的他,在凌晨冒雨来找他的哥哥,本来是想借机排遣心头之愁绪,不想却碰到了雪芹。一见之下,两人都惊喜不已。没说几句话便已经互通了心意,两人会心一笑,也不打算打搅主人敦敏,径自往附近的一个小酒店去买酒自饮。不多会儿,几杯落肚,两个人精神也好多了,一时高谈放论,跅弛不羁,到哪里也不改其度。正如敦诚所说,他们是“出必醉,醉则纵谈”,有时轰饮,竟至“叫嚣之声,邻人为之失色”。最后,及至两人喝得差不多要付酒钱时,敦诚才发现,原来自己出门竟没有带钱!出来的时候,他想反正是去哥哥家里,不需要用钱,就没有想到会碰上故人,还会一起在凌晨去喝酒;那雪芹呢,“家中冬事未办”,他哪会有什么闲钱带在身上呢?一时,两人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是好了。敦诚此时身上唯有佩刀一把,想了想,他便把刀解了下来,向酒店作质押(注:当时满洲人皆随身带有佩刀),换了酒钱。
敦诚感慨地说:“刀虽然明亮得跟秋霜一样,可把它卖了既买不了一头牛可以耕地,拿它去临阵杀‘贼’,又没有咱们这种人的份儿,还不如换酒喝呢。”敦诚这番话,大有反语寓讽之意,曹雪芹听了这席话,更是痛快,他不禁高呼大叫,连称“快哉!”又大笑:“那咱们还是把它‘润了嗓子’(注:酒冷了……喝一口润润嗓子……)吧!”雪芹为此特别感激敦诚的这番款待和用心,乘着酒兴,诗思泉涌,当时他就口占长歌一首,“击石作歌”(注:“击石作歌”,是敦诚诗中的原语。击石是击节作拍的意思)。古时诗人历来的习俗,长诗一律是合着腔调来吟唱的,并不像现在这样用“说白话”的声调来“念”诗。雪芹本来也是会唱的人,因此琅琅而吟,把他的激动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事后,敦诚将这件事记述下来,在他的《四松堂集》有一首《佩刀质酒歌》,诗前小序说:“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