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曹雪芹锲而不舍地创作,虽英年早逝,抱恨而终,但其中前八十回的思想价值、艺术成就已经达到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境界。文星虽陨落,西山仍悲怆,他和《红楼梦》将为后世永远铭记。
对曹雪芹来说,酒是他的伴侣,如果没有酒,他的生活会一团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酒可以去乏,可以解忧,在似醉非醉之际可以给人带来灵感,可是,酒也是穿肠毒药,曹雪芹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喝酒,几十年累积下来,已经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
乾隆二十八年(1763),春旱异常,百姓的日子又不好过了,没有水就意味着收成不好,那么粮食就更贵了。乾隆皇帝又是祷雨,又是赈灾,可一般小民能得到多大好处?不外乎是个别官员中饱私囊的好机会罢了。对于曹雪芹这样举家食粥的家庭来说,生活就更艰难了。为了应付这饥荒,他越发地烦恼,精神也觉委顿颇不如往年。因此,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他要和朋友们约好赏花聚饮、图咏纪盛的,今年却没有提起这种兴致来。这不,三月一日,敦诚的三十寿辰又到了,敦敏打算给弟弟过个热闹的生日宴会,以对得起这个“而立”的大事。本家人要请自然不用说,外间友人中,首先就想到雪芹。可是雪芹的景况,这两兄弟都十分明白,如果明言请他来吃寿面,他一定又得为寿礼作难。他虽然穷,却断不肯失礼数。于是,敦敏在办生日宴的数天前,就派人送给雪芹一纸便柬,上面有一首小诗,以暗示的办法请他来做客。他倒是一番苦心,既不让雪芹为难,又让他光明正大地来赴宴。可是雪芹是何等聪明之人,这番苦心他一看就明白了。
如果在平时,曹雪芹定会兴致盎然地践约而至,可在今年,他竟然没有到场。因此当敦敏说“阿弟开家宴,樽喜北海融”时,就只有“会者此七人,恰与竹林同”,这七人就是他的叔叔额尔赫宜,弟弟宜孙、敦奇,朋友朱渊、汪苍霖,加上敦诚,和他自己。雪芹竟然不能来,可想而知,他的景况潦倒至此,一切原因,敦敏、敦诚两人也就洞若观火了。
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大好的年景除了春旱之外,京城郊区更出了一桩百年未有的惨祸:痘疹流行。接种牛痘的办法,国人是从清朝的嘉庆之后才开始会的,在那之前,出痘是人生一大关,必须过了这一关,生命才算有几分把握,不但小孩,大人也如此。传说中“五台山出家”的顺治皇帝,实际就是出痘死的;许多满洲的大将们往往不死于战场刀箭,却丧命在痘灾上(如多铎),因此满洲人十分畏惧出痘疹。(例如蒙古王公,出过痘的才许入京“觐见”,叫做“熟身”。否则不许,叫做“生身”。)出痘,本是年年有、家家有的事,但到乾隆二十八年(1763),却酿成一场空前的大惨剧。
从这年的三四月起,直到十月为止,北京城内外,死于痘祸的儿童数以万计,这个景象,有诗人蒋士铨的诗词文字为证,他说:“三四月交十月间,九门(北京内城的九个城门)出儿万七千;郊关(指城门外‘关厢’近郊)痘殇莫计数,十家襁褓一二全!”(诗见《忠雅堂诗集》卷十一,“癸未·下”诗《痘殇叹》。)诗人敦诚也有“燕中痘疹流疫,小儿殓此者几半城,棺盛帛裹,肩者负者,奔走道左无虚日”的诗作为证。这场流行痘疹愈演愈烈,就连敦家人也遭了殃。对此,敦诚有文记:“初阿卓患痘,余往视之,途次见负稚子小棺者奔走如织,即恶之!”……“阿卓先,妹次之,侄女继之(指敦敏女,而敦敏有《哭小女四首》,正癸未年九月作)。司痘者何物?三试其毒手耶!”然后又死阿芸:“一门内如汝姑、汝叔、汝姊、汝兄,相继而殇,吾心且痛且恶,竟无计以避,汝亦终遭此荼毒耶!”敦诚因此是“即以目睫未干之泪,续之以哭……;私谓自兹以往,可净睫痕,不意索泪者相继于后……;泪有几何?宁涔涔无已耶!”可见,敦家一门死于痘疹的就是数口人。雪芹的另一个好友张宜泉家里,也未能避开痘疹的魔掌,他兄弟两支中的小孩也是四口剩一。这样大范围的痘疹灾难,其造成的后果十分惨烈骇人。
曹雪芹只有前妻留下的一个孩子,孩子聪明可爱,是他穷愁潦倒的生活中唯一挂心悦意的精神寄托。眼见今年痘疹猖狂流毒,家家小孩不保朝夕,遍地惶惶,雪芹为此,真是忧心如焚。不要说进城以会亲友,他简直百事俱废。可是往往越是担心的事,越是会发生。那天,他最怕的事终于临头了,孩子开始发起了高烧,染上了痘疹。当时医治痘疹,需要用贵重的犀牛角、珍珠、牛黄等大凉及镇惊的药品来医治,曹雪芹自己也会一些医术,知道要用这些药,可是他一贫如洗,哪有能力去给孩子买珍珠牛黄?即使有钱,在药品那样紧俏的环境下,也不一定能买得到。就连敦家那样的宗室人家也没办法,死了那么多人。雪芹看着日渐虚弱的孩子,真真是每日以泪洗面,却又毫无办法。到秋天的时候,孩子最终因不治而殇亡!
对于曹雪芹的孩子是否死于这场瘟疫,敦诚在后来的挽诗中第三句写道:“数月前,伊子殇,因感伤成疾。”因此,雪芹的孩子正是在乾隆二十八年(1763)的大痘灾中夭殇的无疑。孩子离去之后,曹雪芹悲痛万分,他在人世间唯一的一点牵挂和令他高兴的事也没有了,传说他每天都要到小坟上去瞻顾徘徊一番,伤心流泪之余,酒也喝得更凶了。虽经友人劝慰,也始终不能舒解。不久,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竟落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在《红楼梦》第二十一回中,有一段文字就是写的巧姐患痘疹,一家人围着她转个不停,又是供痘疹娘娘,又是熬珍贵药材给养,贾链还得出去斋戒,他还趁机在外面偷腥了一回。可见,在那个时代有家人出痘堪称是一件极为紧张的大事儿。曹雪芹十分清楚形象地记述了痘疹给家庭带来的巨大灾难。只是他没想到,他的孩子竟也殇于此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