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石头记》前八十回在其去世之前已经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问世,后数十回原稿本来已经完成,但因种种原因后来流失殆尽,脂砚斋曾说:“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注: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眉批)可见雪芹最抱恨的,还是全书若干地方尚未最后补齐写定。他把写这部书看作他毕生的事业,然而如今力已尽,只能寄希望于脂砚斋了,而脂砚斋倾尽全力,也未能将后面的数十回补齐。最为他所叹恨的是,原稿为某人借阅,竟有五六回迷失了。(注:庚辰本脂批:“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疑“借阅”也是婉晦之词。)有研究者认为,即使有五六稿迷失,也不会妨碍传抄流行,其真正原因,实际上是另有所在。
《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传抄,已经在民间引起较大反响,一些文人争相购买手抄本《石头记》,即使手抄本比刻印本更贵。一时间,《石头记》深入人心。在清人的一篇笔记中有这样的记载:杭州一位商贾之家的小姐,“明艳工诗,以酷嗜《石头记》致成瘵疾。当绵缀时,父母以是书贻祸,取投诸火。女在床,乃大哭曰:‘奈何烧杀我宝玉!’遂死”;苏州有位姓金的公子,“喜读《石头记》,设林黛玉木主,日夕祭之。读至黛玉绝粒焚稿数回,则呜咽失声”,后来竟有些疯疯癫癫了……这些奇异的故事,未必真实,而记录这类故事的人往往是以之劝诫人们不要读《石头记》,以免中毒受害。这些故事从侧面反映出一个事实:《红楼梦》具有惊人的艺术魅力,它所塑造的艺术形象异常迷人,对许多读者发生了强烈的影响。一些人痴迷于《红楼梦》的情景中而不能自拔。其思想和艺术,感动了无数的读者,极大地启发了后世反封建的新生力量的精神世界。
敦诚有一位幼叔,名叫额尔赫宜,由他把《石头记》的一部抄本借给了永忠(就是被雍正阴谋篡夺了帝位继承权的胤祯的孙子),这位在曹雪芹殁后才和敦诚等结识过从的宗室子弟,因敦诚之幼叔而得读《红楼梦》,永忠读了之后,感动得不由自主,写下了三首诗哭吊雪芹(注:见《延芬室集》),对曹雪芹的身世寄予了无限同情。其一云:“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就在曹雪芹殁后第五年(1768),傅恒家的“明”字辈有一个叫明义的,一生上驷院(御马圈当差)。他读了《石头记》抄本后,写出这样的诗句:“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纵使能言也枉然。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报伦!”可知明义所见抄本是雪芹原著,与现今流传的全本不同。全书的一条主线是大观园中众女儿由聚而散,荣国府之家亡人散,是政治关系的惨局。
至乾隆四十几年的时候,新封睿亲王淳颖在读《石头记》后,也感叹作诗,说雪芹的书是“英雄血泪几难收”。淳颖同样也是受政治倾轧的宗室子弟,他本是豫亲王多铎的后裔(与裕瑞为同祖宗),顺治时老睿亲王多尔衮得了罪,削了爵,直到乾隆四十三年才命令恢复了爵位,让淳颖过继承袭爵位。因此,不论平民百姓如何,就连清代的皇家贵胄,对本来是他们的卑贱的奴仆身份的曹雪芹,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对着他的书,为他流泪抱恨,作诗抒感,还认识到,曹雪芹不是一般的文家才士,而是一位堪称英雄的人物!
《红楼梦》在民间的影响之大,令当时的文人名士都对曹雪芹发出赞叹感慨之言,如周春、钟大源、恽敬等人都为《红楼梦》题词著文,他们无一不是当时影响较大的人物。自从《红楼梦》问世以后,相关的评、题、图、咏,真是汗牛充栋,自有小说以来,尚未见过在读者中引起这样深刻强烈的群众反响的。然而,如此广泛的流行也不得不引起了相关封建专制人物的注意。比如说,甚是喜欢诗词歌赋的乾隆皇帝,他堪称所有封建旧势力的代表。
大凡有前途的新生事物,必定会受些旧事物的磨难。在那个封建的时代,在所谓的正派人士看来,凡是违背“纲常”、“名教”的言论,都是“异端邪说”,《红楼梦》更是被看作“言情”、“诲淫”的邪书。因循守旧的传统势力认为,凡是守本分的读书人,都应该渴慕“蟾宫折桂”,以研读“五经”、“四书”为要,揣摩“高头讲章”,这才是“好风”、“正气”,如果把光阴花费在连“文学”都不算的“小说”如《红楼梦》上,那不光是可鄙可笑的事情,甚至是“歪风邪气”。在那种以儒家经典为科考内容的八股取士制度下,一般文人既慑服于“文字狱”的威压,又倾慕于“金榜题名”的荣耀,无不专心致志于考据“经典”,撰写“时文”,“代圣贤立言”。自乾隆、嘉庆以来,“经学”考据风就像瘟疫一样风靡社会。曹雪芹是最鄙视这种经学科考的人,在《红楼梦》中借贾宝玉之口吐露出对八股文章的厌恶。像他这样厌恶八股文章的人在当时并不是少数,从而起到针砭时事的作用。
那些喜爱《红楼梦》的学者文人把对《红楼梦》的考究戏称为“红学”。据说那时当世有位朱子美先生,平生非常喜欢读小说,所看的小说约有八百多种,其中最喜欢的就是《红楼梦》。一天,有朋友前去拜访他,问他:“你为什么不研究经学?”朱子美回答说:“我也攻经学,只是和一般人的经学不大一样。”朋友感到奇怪,他接着说道:“我的经学,少了别人的一笔三钩而已。”朋友仍然不解,子美笑道:“红学而已。”朋友这才恍然大悟,经字少了右边的一笔三钩,不就是个“红”字吗。清代著名学者李放在其《八旗画录》中引《绘境轩读画记》也说:“光绪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读之,自相矜为‘红学’云。”他们讥笑“经学”“穿凿附会,曲学阿世”,认为“红学”才是真学问。这种现象,在中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
《红楼梦》中有许多内容都揭露了中国封建制度的罪恶,如权力阶层与穷人的不平等,权力阶层内部的肮脏腐败,以及男女恋爱不得自由的悲剧,等等。如此的揭露,当然引来封建统治阶级以及世俗者的无情迫害。有一位名叫弘帮的宗室,是乾隆的堂兄弟,他是当世一位著名的画家,也能诗文,对于《红楼梦》他明白地表示:“吾闻《红楼梦》之名久矣,终不欲观——恐其中有碍语(政治妨碍的话)。”也可见当时人对此名著的认识相当复杂。
曹雪芹和《红楼梦》,都被封建势力斥为“邪说诐行之尤”,被他们痛恨甚至百般辱骂,污蔑其死后还要在“地狱”中受苦(注:毛庆臻《一亭考古杂记》);“欲得而甘心”的那种凶恶狠毒的面貌;甚至连雪芹丧子无后的事都引以为足以泄愤的快事(注:梁恭辰《劝戒四录》卷四,引那彦成语)。但这正好说明了曹雪芹小说反封建思想的伟大和成功;他们的辱骂污蔑,正是对曹雪芹最有力的赞扬和歌颂。
曹雪芹一生,受尽了穷愁坎坷。像他这样的伟大文学艺术家,未能及身享有应得的声望和荣誉,而后世才发现他的光焰万丈,历久愈新的,确实也是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