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这一日是燕王妃徐妙芸的生日,燕王朱棣在王府后园蓬莱阁内摆下筵席,招待客人。那蓬莱阁面对着后园一大片水面,水边长满了亭亭玉立的荷叶,碧绿的荷叶中,粉红的荷花开得正浓,如娇羞的少女般低垂着头。
因朱棣有心结交众将,便只请了平日里与他私交甚好的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张玉,燕山中护卫副千户朱能,燕山中护卫千户丘福,燕山右护卫千户火真等王府三护卫中的将领寥寥数人。
大家伙都是武人性情,把酒临风,香气扑鼻,故而喝得甚为畅快,朱棣也放下了王爷的架子,与众人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直喝到月上柳梢。王妃徐妙芸虽然算是寿星老人,却亲自斟茶倒酒,往来应酬,毫无怨言,依旧是笑语盈盈。
忽然王府太监来报,说是道衍和尚带了两个客人来给王妃祝寿。
此刻朱棣已然是喝到酒至半酣,于是他醉眼朦胧的问道:“老和尚带了什么客人来啊?”
那小太监想了一下道:“听道衍大师说是相术奇人柳庄居士和他的徒弟。”
朱棣笑道:“江湖术士,略有耳闻。今日本王倒要试他一试。”便让道衍在门外稍等片刻,他起身离座,到前院去了。众人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知王爷要搞什么名堂。
过不多时,小太监引着道衍和尚来到蓬莱阁中,只见道衍和尚身后跟着二人,前面一个瘦小枯干的老者,须发皆白,约莫六十多岁,眉毛都秃了,下巴突出,眼睛内凹,相貌奇特。在他身后一人,年约三十,身材瘦削,长脸小眼,倒是显得颇为精干。
燕王妃徐妙芸见道衍和尚空手而来,便对他打趣道:“大和尚,你来给我拜寿,带了什么礼物呢?难道要白吃我的寿酒?”
道衍和尚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王妃说笑了,一入我佛,万般皆空。老衲今日前来拜寿确实未带什么礼物,但老衲请来了一个人,却比这世间任何礼物都要珍贵。”
徐妙芸哦了一声,问道:“究竟是什么人入得了大和尚的法眼?”
道衍将身一侧,对着那老者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便是这位,天下奇人,袁珙,袁廷玉,号柳庄居士,相人料事,无不奇中。”
徐妙芸笑道:“那烦请袁先生给我也相上一面。”
袁珙走上前去,给徐妙芸躬身施礼,道:“恭敬不如从命,王妃请命人手持两炬站于身旁,在下视人形色,再辅以生辰八字,便可知祸福气运。”
徐妙芸依言所为,袁珙看了半晌,又问了她的生辰八字,捋了捋颌下稀疏的花白胡子,沉思半晌,吟了一首诗道:“云开日上黄金殿,地迥风鸣碧玉珂。虎豹关临仪仗肃,鱼龙海会俊良多。”
徐妙芸脱口而出对答道:“酒尽沙头意惘然,君今归理曲江船。曾同忧患难为别,欲取功名莫计年。世乱人心机似箭,雨后山路瘴如烟。诸君倘问余何似?一片丹心可对天。”
徐妙芸对完诗后,笑道:“袁先生吟了这首浮云先生(元朝诗人刘鹗)的诗,究竟何意?”
袁珙长揖到地,然后微微一笑道:“王妃博古通今,不愧号称女诸生,在下佩服之至。依在下所观,王妃一生际遇皆在这两首诗中,王妃细细体会,日后自会灵验。”
徐妙芸闻言一怔,低头沉思起来。
燕山中护卫千户丘福摇摇了他那硕大的头颅,不屑道:“故弄玄虚,也只好骗骗那些读书人。”
袁珙微微一笑,拱手道:“不知阁下何人?”
丘福也是多喝了几盏酒,拍了拍滚圆的肚皮道:“俺便是燕王,你看俺日后运势如何?”
众人闻言都哄堂大笑,尽皆起哄道:“对对对,他便是燕王,请袁先生看上一看。”
袁珙也命人将两只蜡炬移到移到丘福两侧,仔细观瞧了半天,道:“位极人臣,死于非命。”
丘福闻言,哈哈大笑道:“什么狗屁相士,我都位极人臣了,怎会死于非命。胡言乱语。”
袁珙正色道:“日后自明。”
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张玉站起身来,似铁塔般走到袁珙近前,拱手施礼道:“实不相瞒,本人便是燕王,有失远迎,望先生恕罪。”
这次众人都憋住不笑,静静看着袁珙如何说辞。
袁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叹息道:“生前竭力护主,死后极尽哀荣。”
张玉一脸茫然,环顾众人道:“这是何意?”
袁珙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莫怕,你还有个好儿子。”
这时燕山中护卫副千户朱能站了起来,他年约三旬,颀然魁硕,雍容端重,颇有几分王者气象,对袁珙一施礼道:“先生莫怪,本王属下只是想试探先生一番,并无恶意。”
袁珙看了看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你说得没错,可惜是寿数不长,死后封王。”
朱能仰天大笑道:“人生苦短,能死后封王也是极好了。”
燕山右护卫千户火真是个蒙古人,头顶光光,两耳垂发,身材胖大,眼睛眯缝,颧骨突出,他手持蹄髈,咬了一口肉,又吃了一盏酒,转头对袁珙道:“俺也不装了,你随便看。”
袁珙大笑道:“君真性情中人,日后封侯。”
火真听了连连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袁珙又看了丘福一眼,再问了丘福、火真二人的生辰八字,叹息道:“两位老爷同日死难。”
火真端起酒盏,和丘福碰了一杯,二人同声大笑道:“好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众人对袁珙的话半信半疑,看见道衍站在一旁,半晌无语,便指着道衍说道:“老先生,给这位大和尚看上一看。”
袁珙笑道:“老夫早就给道衍法师看过了,他长了副三角眼,形如病虎,性必嗜杀,乃元刘秉忠(元朝国师,定国号,建大都。)之流也。”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道衍却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面无表情。
袁珙忽然在护卫人群中看见一人,打量了一眼,急忙奔过去,纳头便拜,口称:“殿下何轻身至此?”
众人转过头去看时,只见那燕王朱棣换了一身护卫的打扮,混杂在一群王府侍卫中,躲在树下阴暗处,已然观察多时,众人皆未发觉。
大家刚要起身过去见礼,燕王一使眼色,众人复又坐下,指着袁珙道:“先生谬矣,燕王有要事在身,已然出府,不在此处。”
袁珙不听,跪在地下,连连叩头。朱棣见他年老,有些不忍,急忙将他扶了起来,问道:“你因何知道我是燕王。”
袁珙道:“殿下龙行虎步,日角插天,贵不可言也。待年过四十,须长过脐,即能如愿矣。”
燕王嗔怪道:“老先生,休得胡言,说出去大家伙便是死罪。”话虽如此,他脸上却抑制不住浮出笑容。
徐妙芸打个圆场道:“王爷请放宽心,这里都是至亲之人。老先生故妄说之,我等故妄听之。”
这时一轮明月升到半空,将蓬莱阁前的水面映照的波光粼粼,如银龙万条上下腾跃。
燕王朱棣递给袁珙一杯酒,道:“多谢先生吉言,本王敬先生一杯。”
袁珙拿起酒杯,正欲饮下,不料却发现了什么似的,眯起眼睛看了一会那湖面,把杯子放下,沿着湖边走了一圈,对众人说:“这个湖里有古怪。”
朱棣问道:“有什么古怪?”
袁珙道:“此处王气太盛。”
朱棣笑道:“这有什么奇怪,此处原是元宫旧址,自然是王气太盛了。”
袁珙摇摇头道:“不对,不对。元皇宫已毁,燕王府僻处西南,为元东宫之所,不应有这么盛的王气,此气上冲斗牛,非天子之宝不能为之。”
朱棣心念一动,想起了当年在堂上自缢的权氏所言,喃喃自语道:“本王听说传国玉玺曾落在元太子手中,难道是藏在这湖中?”
袁珙在旁听得真切,一拍大腿道:“是了,正该如此。”他随即对身后的年轻人道:“胡英,你即刻去湖中查探一番。”
那胡英一拱手道:“遵命。”随即奔到湖边,扑通一声,跳下水去,不见了踪影。
燕王急忙叫人挑起灯笼照亮湖面,查看水下动静。
众人等了良久,也不见水面上有何动静,朱棣对袁珙嗔怪道:“夜色已深,水面黑暗,有个万一,如何是好?待明日准备停当,再入水打捞不迟,也不急在一刻。”
袁珙道:“大王请放宽心,我这个徒儿随我学艺十年,内功大成,即使在水下潜伏几个时辰,也不在话下。”
正说话间,只见水面裂开,那胡英从水中一跃而起,飞身上岸,怀里抱着一个包裹。他走进阁中,把包裹放在桌上。众人围在一起,徐妙芸给他递上一块汗巾,胡英简单擦拭了一下,打开那个油布包裹,只见里面是一个铁箱,表面锈迹斑斑。
胡英在那铁箱四周摸索了半天,微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铁箱弹开,里面是一个银箱,银光闪闪,显然未被腐蚀。
胡英依法施为,再打开那个银箱,里面是一个更小的金箱。火真笑道:“一个套一个,还真有趣。”
燕王朱棣瞟了他一眼,他便害怕的不敢作声了。
胡英再打开金箱,里面黄布包裹一物,掀开黄布后,正中间赫然摆放着一枚玉玺,四寸见方,碧绿如翠,色泽温润,上镌五龙交纽,右下角用黄金镶嵌。
袁珙双手将那枚玉玺小心翼翼托起,翻过来看时,只见正面刻着鱼鸟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玉玺左边肩际刻着一行隶书:“大魏受汉传国之宝”。
袁珙对着朱棣兴奋的大叫道:“这真是传国玉玺啊,大王。”说罢,将玉玺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