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别的话接续下去了,三个人沉默了片时,见大家都散去,只有三五个腋下挟着“赞美诗”的老太太谈着家常,还有小孩子们不耐烦地拉她们的衣服,“走!回家!”的声音夹杂在家常话里。
“那么,再见了。我回去啦!”她打破三人的沉寂说。随即又对我很有礼貌地说:“石先生,再见!”
她的背影消逝在礼拜堂的大门外。
“老石,怎样?”
“她怎会理我呢!”我若有所失地回答他。
“拿出勇气来!进攻!”他拍着我的肩说。我很感激他,笑着看看他。今日我才看出黄大可的眼睛那么有神那么黑,很像她,他们是表兄妹呢。
“老石!信!”黄大可在走廊上大声叫我。
“别开玩笑!昨天我才收到家信。”我从卧室探出头,又希望又不敢希望地说。
“装糊涂,不是家信。”
我突然跳出来过去抢,他却把信插在裤袋里。
“老石!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信呢,早晚给你,可是不能白给,现在是你们幸福的开端,在开端是该郑重纪念一下的。也不难为你,国强冰激凌!我还约她来,怎样?”
“好说!一切好说,拿过信来。”
他只把信拿出一角来,我乘他不备抢过来,跳回卧室,关紧了门。他在门上踢了两脚。
“早晚放不过你。”他说着恨恨走去。
我怯怯地,十分细心地剪开信,有如小时偷着摘未熟的杏子似的又怕又愉快的心情:
石先生:
信已见,在礼拜堂里常见你和大可表哥在一起呢,那么我们是一个时代的人物。希望在品学方面互相砥砺,在主的道理中互相扶助。
下次之约,只要有大可表哥同在,我是不会失信的!祝进步。
陈意芬
我反复看了四次,然后用丝帕包起来藏在衣袋里;但是天热,衣服薄,不妥,我难舍地放在书箱里。
我们初次会面是在公园里,她除了微笑或点头摇头以外很少说话,她寡言的性格更显得她不平凡。我因为心跳,怯怯地也没话说,当场只有黄大可活泼。
“表妹!你别看我们老石这会儿老实,在熟人眼里,可够瞧的,个子高力气大,谁也怕他几分。不知为什么今天却演上无声片子了。”
“……”我笑了,给他一块点心叫他堵上嘴。我真怕他说出圈儿去惹恼了她,那就不堪设想了。还好,她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
时光终究很快,夕阳已经暗淡了,黄大可叫我送她回家。他却先回学校去了。
“您……不住校?”我称她为“您”总算很对吧?我想就一直这样称下去。
“啊!住校!不过星期六回家。”她的声音很小,似乎很羞涩,以下我再也想不出合宜的话来。我不知是不肯离开她,还是忘记了应有的礼貌,没给她雇车。在五月的黄昏,缓缓地走在洋槐树下的人行便道上。
“石先生!我的信你见了吗?”她却先说话了,而且叫“你”。
“收见了,你写得很好呢。”我也把“您”字免去,不十分适当地说着赞美的话。
“哪儿?还是石先生写得好。”她的声音已经自然多了,我的怯弱也减去多一半。我们像好友似的且走且谈着。
而前边就是十字路口,往北转就是她的家,我恋恋地放慢了脚步,她也迟缓地站住,张望着四方的车辆。我再也忘不了,她那忧郁的目光,临别她又停了一会儿,才匆匆地走去。
此后我们在每一个星期末就见面,黄大可却不肯再陪伴我们。意芬为人很大方,爱好文学和音乐,所以市场的书摊,或××大街的乐社都是我俩的熟地方。我本来也是爱好文学的,因此我更加深了爱书癖,我们往往各人带着书在幽静的场合无言地坐几个时辰,然后再分开,各怀着满胸臆的留恋分开。我们各有一个未说出口的心愿,和一般有情人似的希望永远相守,从今春,这种意念更加强了,我已深切地爱恋她。她的长处并不在她的外貌,她并不美,只是雅洁不凡的神气是别的女性所没有的。她有着一个鹅蛋型的脸和一双黑澄的眼睛,在她的眼里往往有一些莫名的力在引人,在鼓励人,在诉说内心的含蓄……人们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子,她的眼睛却是灵魂之门扉,它们容纳了我整个的爱和魂灵。我从那次初见她到现在并没从那门扉里解脱,我的心魂留在她的眼睛里。她有着低低而柔美的声音,话很少,少得那么合适,只要说完一句话,那低柔的语音再也不会从我的耳鼓里拭去,而且还要不时地重复着,像留声机的音盘似的永久地印在我的耳内和心底:
“我爱书,我爱音乐,我爱花,我爱自然……总有那么一天,我的书房建在一座大田园里。”这是她在春假的一个夜里在×海水滨说的。
“只是不爱我,我做你的书童总还对付吧?”我亲切地说。
“谁要这么大的书童呀,做一个保镖倒不错。”她笑了。
“那么我就到你书房外的大田园里保镖吧!”
“我可雇不起,到时候不定上哪儿去了。”
“我这是义务保镖的,而且总不离开你,打也不走,骂也不走,一生一世总给小姐看园子。”
“谁信哪,到时候还不定……”她又笑了,笑得却和方才不同;我想这是机会,应该痛快地陈述我的心意了。
“你不信?其实从初见你我就不想再离开你了。你不信?不信怎么办呢?不信你去问问黄大可!”我嗫嚅地说。
“信不信这时很难定啊,谁知道有什么变化呢?”她已经收敛了笑容,好像见到什么异象似的凝视着水波。水波里的繁星和岸上灯光的反照,层层的被夜风吹成细浪。
“不过我最担心的是怕你不爱我,我一无所长,就是保镖还对付。我又傻又痴,又不漂亮……你能爱我?我不敢想……”
“你看,又说这样的话。别难过呀!不但我……不忘你……还有人在暗中羡慕我们呢,我一向不会夸奖人,但是你在我心里却是完美的,你的长处就是你的直爽忠诚的性格,你有一番叫人倾心的风度,我很难用合宜的字句来形容它。你读书据说很用功,你有科学的头脑,你有文学的意识……你的体格多么健壮啊!你这广阔的胸膛,里面还有一颗赤诚的心,心里有一个人的名字,叫C、I、F……对不?”她因为安慰我而说这么一些话,我感到莫可比拟地满足,我见她说到“有一个人的名字叫C、I、F……”时羞涩地转过脸去,我忘记一切地拥住她,拥她在我广阔的胸前。
“我听见你心跳得很响。”她紧贴着我的胸说,半晌抬不起头来。我抚摸着她丰多的柔发,全身发出爱的力与热。此时我忘记一切,忘记我们以外还有世界,还有人类,还有其他,只感到她和我爱力的交流。
“你应许我!意芬!以后永不分开,你是我的……”
“十一哥!”她因为我的名字叫“石义格”她就叫我“十一哥”,就是同学之间也因了黄大可的宣传,大家都叫我十一哥。她呼的声音特别悠长,而且微抖着,只这三个字足以代表了她的许多衷曲,她是在答应我,安慰我,她是我的!这三个字正是少女的心声,初恋的颂赞,人间至美的声音!我永不忘这声音了,这三个字是我迷途中的朗星啊!我该按着她的意思做,我要忠于她,将来我一定为她建一所田园里的书房,将来……将来……当时我做着美丽的幻梦。很长时间她才离开我的胸膛。
仅仅几个月的工夫,我就要做负心人了,我对不起她!我不该盗来芬芳的少女之爱,我不该,我不该,我只配做母亲的儿子,做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丈夫。我该死!但我又没机会死;我该逃!我又没勇气逃;天哪!你给了我一个多么怯懦的心哪。我恨恨地不能入睡。
翌日正午,镇上赶集回来的邻人从一家熟商家给我带来一封信,我接过来半晌不敢拆,在我的手里有千斤重,心头更好像有一个铁爪,抓紧我的心。我机械似的到屋里鼓足了勇气看下去:
十一哥:
谅已平安抵家吧?伯父母见到你该多么快乐呀!
那天送别归来偶中暑热,病了一天。暑热或者不是主因,别愁却重压着我。病已痊愈,幸勿远念,但是暑后的重逢却是我日来唯一期待着的。
我平素喜欢读诗或小说,但这几天却看不入门,琴也不爱弹了,怎么好?如果长此懒下去,真是不堪设想呢。
十一哥!我急切地想见一封你的平安信,你的信会给我加增活力的!十一哥!我等候你的佳音。
并望信中寄一些你窗前的玫瑰花瓣来,叫我也嗅到你近旁的香气!芬又及
我全身僵了似的折不好她的信纸,我负了她,我负了她!到家后居然没时间给她寄只字片纸,不知她此时要急得怎样呢?可是我给她写什么呢?实说了吗?这会伤心过甚的。不说吗?那是欺骗!我得了她纯洁的爱,结果还要欺骗她,我的罪更大了,而且加增了她受罪!我只有忍痛不写信吧!可是她要急病了怎么办?她一直见不到我的信,一定要想到许多不幸的事。仅仅的送别她还病了,如果她想着我有什么意外的遭遇该怎么样?于是我决心写下去:
意芬!
别后安抵故里,只因思念增愁,千情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乃久未作书问候,尚望知我者谅之……”
简直是鬼话,我自己也看不下去,意芬两个字在上,决不能和下面的鬼话相连的,我不能骗她!
“芬!完了,一切的梦幻全破碎了。母亲迫我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结婚,怎么办呢?……”
又是鬼话,这么懦弱的人是不配给意芬写信的。呵!不知怎样做才对?
又延迟了三天,我仍然给她写了一封充满热情的信,虽然心愧,但是我抑制不了自己的热情呵!上帝罚我吧!我骗了她。
在我们情书往返中,那个日子来了,姑表亲戚,世谊戚乡,穿门入户地不停。在吉日的早晨,父亲还从县里借来一小队警察,守在门口和庭院。父母就这么好面子,上好的酒席一桌一桌地摆了不知若干桌,我的脑子昏沉地任人摆布。在供桌前叩拜了天地,对母亲似乎尽了一份心。洞房之夜,我仍然昏沉地待着,只觉新娘一身红光护体,此外再也没见到其他。
第二夜我已经清醒了,我发现新人很美,圆脸型很白,水汪汪的眼睛不时地偷看我。
“第二个少女又把她的爱付托给我!”我想着,全身血液沸腾起来。在这带有诱惑性的新房里,我做了新人的丈夫。她给了我新的趣味,当时我忘了一切。
在新婚的生活中,再也没想到别人的不幸和焦急,母亲也放下心去,心平气和充当着婆婆。
因为她也认得字,所以把意芬的信都交给母亲。母亲也居然替我保守着秘密,真出乎我意料之外。
“今天爹似乎交给妈一封信,是你的同学来的吗?我看看行吗?看看我能认多少字。”她看着我说,这是婚后第十日。
“那是分数单子,英文的,看它做什么?”我惶愧地说,不知我为什么这么能说谎。
“唉!”她脸色悽悽地不说什么了。正在狂欢的日子,我忍受不了寂寞,一寂寞我会想起意芬来,所以我亲吻着她,不许她叹气。
“起来吧,谁也不是傻子,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呢。从先你哭着不要我,你在外边认识了女学生,还和我这旧式人好吗?都是假招数。我没喝过洋墨水,我自然不懂洋文。”她说着哭了,推开我。我不知怎样替自己辩护才好。
“不哭,妈看见了要骂我,她嫌不吉利!不哭!”我初次见到女人的眼泪,我觉得她更美了,我不知如何来博得她的欢心,我跪在床上向她发誓,决不再接近第二个女人,她才笑了,一天云雾才算散开。暗中我又嘱托父母,意芬如果来信,千万不要叫她看见。渐渐地信少了,因为我实在没有机会答复她呀。
甜蜜的光阴过得更快,暑假期满,还有三天就要开学,她替我整理行囊,我看着她,不忍分离。心想带她一同走,又不敢说,母亲一定不答应,唉!无可奈何的别离呀!终于忍心丢她在家里,我又回到都市里去上课。
校园里花树茂畅,绿丛丛地保持着盛夏的风光。事情总是那么巧,到校第一个遇见黄大可。
“老石!回来了!”他亲切地跑过来接我的行李。
“你好?”我内愧得涨红了脸,把行李放在草地上,握住他的手。他无邪的脸上除了欢迎我以外,没有别的成分,我的心才放下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