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近来心绪不好,等会儿我去约你出来,见了她就好啦。老石,你怎么啦?是不是很多日子没给她信?”到宿舍,我坐下,他迫切地说。
“你知道乡下邮政不便,积压、扣留、遗失……我也真没法。”我的脸红红的。
“好了,我去约她,在哪儿见?”
“忙什么,再休息一会儿。”我真怕见意芬,她一定会看出我的破绽,她不像黄大可那么简单。
“得了吧!不忙!真不忙!四点,×海见。”他说着迈大步走了,我已经来不及挽住他。我也没心绪打开行李,坐着发呆,想十足完全的谎,免得当面难堪。我是不善于说假话的,可是事实至此,我该怎么办呢?
七月末的黄昏,有着暮春的情调,×海公园的垂柳被夕阳照得更柔美了。黄大可和意芬并立在柳下,我的心一动,不知是不是忌妒,似乎无论如何她不该立在他身边。她穿了一身淡橘色的衫子,有波纹的头发飘荡在小风和柔柳里,衣襟做着调和的动荡,脸容似乎消瘦了;但更加清秀,黑澄澄的双眼外笼罩着一抹忧郁,像两片轻雾遮着她的视线。她见到我似乎笑了一下,随即又收敛得没有踪影。我此时心内不知是什么味道,像噩梦初醒了似的,对她又唤起暑假前的爱恋,妻的影子从我记忆里淡下去,究竟意芬是我第一个爱人哪!先入为主,爱她也是应当的,只是暑天这件公案该怎样掩饰呢?我很快地走过去,向他们两人点着头,不到五分钟,黄大可又借题走开。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没想又见到你。”
“我为什么不回来呢?为你我也要来……”我们坐在柳下的长椅子上。
“可是为什么二十几天不给我信呢?”她怨恨地转过头去。
“你不知道,乡下邮政不便,积压、扣留、遗失……也难怪你误会呀。”就是我早想好了的一句。
“信里冷冰冰的也怪邮政不便吗?”她似乎已经看破了我的秘密。我又不安起来。
“我要的玫瑰花瓣始终也没给我,还说什么呢?”
“你容我解释,意芬!我的信往往是托邻人带到镇上去寄,我只有报平安而已。我怕他们拆。至于玫瑰花瓣我是想把整朵的花朵给你,零落的花瓣不祥呵!你能谅解我吗?”
“你倒理由十足,又这么诗意,我真不能再责问你什么了。”她似乎已经把怨恨融释了,很自然地笑着。我现在完全放心啦,一切惶恐、担忧全忘记。她从一个麻布的提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上面还用丝结系好了。
“这是暑天的一点成绩,不知为什么看不下书去,什么也没心绪做,所以我改了工作的方式,给你亲手做了点东西,也得不少的安慰。”说着交给我。
我打开看是一对白枕袋,用色纱各补绣了两朵玫瑰,淡红的玫瑰,又自然地配了三五个小叶子。我说不出来地感激,她仍然爱我呀。但一想及家里圆脸型、新婚的妻,又不宁静起来,妻也给我做过枕袋,彩蝶的、鸳鸯戏水的、三阳开泰的、麒麟送子的……说不出的华丽;但不免庸俗,比起她的技术来,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但是我却做了庸俗人的丈夫,意芬的高洁是无望的了。
“大热天还叫你受累,我又感激,又不安。”
“这算什么,只要你……不忘我,我一定尽力使你快乐。”她悄悄地把头倚在我的肩上。我不知为什么难过起来,想拥住她哭一顿,但是我不敢,我不能再接近她,道德心在我心里闪着小光。
“我怎能忘你呢?不过……”
“不过怎样?”她坐好了问我。
“我总觉得爱是盲目的,你爱我自然看不出我的毛病来,但是一旦你发现我的缺欠就该不爱我了,我怕……”
“十一哥!你没毛病,没有缺欠,你是我心目中最完善的人!不要胆怯呀!”她又倚在我的肩上。她需要我的抚慰。我控制住自己的热情,想起婚后十日对妻的誓言。
“奇怪!你的确改了态度,你……”她突然站起来从上到下注视我。我觉得内心有愧,脸颈都涨得热辣辣的,说不出话来。
“你有什么事吗?十一哥!你的事瞒不了我,你的脸涨得那么红,你怎么啦?你告诉我,有难处我也许能帮助你,有过错,我饶恕你。十一哥,你说。”
“没事,也许路途跋涉太辛苦的缘故吧?”我几乎说了实话,但是我不敢,我受不了当面的难堪,我忍住到底没说。可是两人之间似乎有一个无形的隔阂,我们就怅怅地分手了。而且一连两个星期没见到她。我有几次想写信或打电话约她出来谈谈,但是出来谈什么呢?所以几次的动意都打消了。只有忍住,忍住,任命运来摆布我吧!
有一天我收见两封信,一封是意芬的,一封是家信。我自然先看家信,因为那是父亲的手书呢。信里另有一页小纸,用铅笔写的很小的字。那是新人的信,我倒要快看看。父亲的信不外先叙家常,然后说几句勉励的话而已,她的信写得很整齐,四四方方的小黑铅笔字,像陈嘉庚的橡皮鞋底上的小方格子似的布满了纸上:
义格夫子见字如晤:日前一别,远隔千里,物在人行,每每见物思人。妾在家自知孝顺堂上二老,夫子在外幸勿远念。饮食多加,起居用意,体健心安,乃妾之所望所祷。临书神驰,不尽欲言,百拜敬请
学安
愚妾王丽英敛衽
我还是初次收见这样的信,没想到她的“女子尺牍”倒读得很熟。没有错字,也没白字,深情绵绵,十足表现在字里行间。要叫我写这么一封规规矩矩的信也很难呢,倒不能小看她。末后我迟疑地打开意芬的信:
十一哥:
你也许会笑我痴吧?又来信打扰你。
上次我本想对你陈述三个月来的怀念和思虑,以期得你一些安慰,但你给我的只是无边的冰冷,我的失望自不待提,就是你自己也不会多么愉快吧?十一哥!我本想从那天起不再理你,以增加你的难堪;但是一想到你红涨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大有难言之隐。你能否告诉我,有难处我和你分当,有过错我宽恕你,有误会我向你解释,万不可闷在心里。十一哥,我爱你,只要你不忘旧情,请忠实地把隐情告诉我吧!我已经看出来了,只是尚不清晰而已。十一哥!你是我至爱的人,如不能以知己相待,我还有什么希望?……
许多不幸的、可怕的幻象在我脑海里变换地映演着,每一个幻象都足以伤我的心,都足以影响我俩的爱,以至日来食睡不宁。幻象究是空虚不足信的,你一句忠实的话,足可消除一切的幻象。你自然会答应我,十一哥不忍心叫意芬伤心呢,是吧?我专诚地等着你的回音。
于是我又茫然不知所措了,我呆呆地看着两张不同的信纸,我的脑海被两个不同的脸型忽起忽落,忽隐忽现地交错地晃着,晃着,几乎昏晕过去,镇静了良久才清醒了。这一切纠纷真使我难胜任,不由得消极起来。人生太乏味了,仅仅几十年的光阴又多一半被哀愁占去,就是在快乐的时候,又有什么趣味呢?年轮的不停,际遇的不顺,倒不如死了干净。可是死了又怎样呢?而且怎样死呢?于是又想到出家,或者做宗教事业……七上八下,稀奇古怪的思想消灭了那两个不同脸型的影子。意芬的信,我硬着心肠没答复,唉!意芬。
总算平静地过去了一个月,季中考试也顺利地完成了。数月来神经似乎得了一些安息,现在才知道世上最宝贵的是“安宁”,我一向却又偏缺少安宁。
一天晚饭后,黄大可怒冲冲到宿舍来找我。
“老石!你做事也太欠坦白了,可是天下事又总是纸里包不住火,你是白隐瞒了。”他似乎是个挑斗的战士。
“你指的是什么事?不妨明说。”我自然明白他说的是我结婚的事,但他既没指明,我也不便先道破。
“唉!其实这事也很平常,我听你的老乡××说,你暑假回去结婚了。这也怪不得你,可是你一直隐瞒下去,叫一个少女依然疯了似的恋着你有什么好处?你的婚姻一定很美满吧?连我也不通知一声,一杯喜酒都喝不着你的,够朋友吗?”他的怒气已经消失了,坐在我的床上等我回答。
“喜酒是一定请你的,可是你得给我大量的同情。婚前我怎样向父亲要求退婚,我怎样忘不下意芬……也不用再说了。只是我对不起意芬,我对不起她,并且把她纯洁安静的心搅得纷乱不宁,我罪不容诛;再叫她知道我结了婚,岂不更叫她受打击?老黄,我也不配再说爱她了,那么就叫她恨我,自动忘了我吧!我想还是逐渐冷淡的好,千万不可太突然,她的情感很重呢。老黄,开学以来,我总是远着她,我宁可抑制住自己的热情,也不叫她再深陷入爱里。此心可表天日……我为她设想,老黄,我只好斩断自己对她的热情,此外再没有别的方法。”我又几乎哭出来。
“其实你也不用难过,对你的新夫人专情吧!”他怅怅地说。
我们沉默了大约十分钟的工夫他才走。我一夜也没有睡好。我知道明天下课后,黄大可就要把我结婚的消息告诉意芬了,她该多么伤心哪!也许她恨我骂我呢?我再也得不到她的谅解了,大田园里的书房永不会实现了,给她保镖的事更是梦想……更不用再想听那温柔的声音了。意芬,意芬!你像天边的彩虹似的,在我心里留下一道五色缤纷的印象,但你又迅速地消失,远不可及的彩虹呵!我到哪儿去?妻虽然很美很动人,只是另一种情绪,和意芬远不相同啊!得的太容易,对意芬的认识虽也不难,但这么无形地失去,未免反加强了怀念。得到的已不足奇,失掉的却珍贵起来!意芬,×海之滨的拥抱该成了一个永不能泯灭的甜蜜回忆!我辛酸地蒙眬入梦,却梦见了意芬三次。唉!一切都是梦啊。
星期六下午,出乎意外的,意芬打电话来约我到一个咖啡店去,并且叫我把旧信、相片都带去。简捷地说完她就挂上电话。我不知是悲是喜,只是中了魔似的一直到屋里,收拾好给我的信和相片,然后按时赴约去。
“恭喜!石先生!新娘子很美吧?”她第一句就这么向我说,声音虽很自然,但却不是原来的低柔声音,是尖锐的,像小利箭似的刺痛我的心。
“意芬!不要提起好吗?”我哀求着。
“笑话,这又有什么可不提的?还害羞吗?”她笑着。
“我难过。”
“难过做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很平常的事,不是吗?今天由我请吃冰激凌,记住今天这个欢乐的日子吧!信和相片都带来了吗?”
“带是带来了,但是叫我保存着做个纪念好吗?”
“不必,我们没有什么可纪念的了。省得累你太太撕。”
她一下把我手里的信包抢过去,嘻嘻嘻地笑着。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我像个观戏的孩子,呆呆地看着她的动作,她把那一包信装在一个麻布手提袋里,旋即宁静下去,宁静得像一个石像。
“也好,给你一个纪念吧!这个纪念不会被人毁去的,这个纪念是无形的,只留在你的心里。”她说着。
雨点似的亲吻我的脸和肩,灼热的唇在我的心里印下深深的烙痕,热唇夹杂着热泪,暴风疾雨似的袭击着我。我忘了理性,忘了一切,狂了似的拥抱她。但她猛力地推开我,我几乎跌倒,我真奇怪她哪儿来的力气,我像个落在陷阱里的雄狮一任她来处理。
“活见鬼!你还要骗我到几时?你曾说过,你真爱我;但你给我的除了悲哀还有什么?你只说爱我……我藐视世上一切的爱。尤其男女之间更无所谓爱,只是性的追求罢了。比方我和你吧,又何尝没把冠冕堂皇的爱摆在前面。可是你结了婚,就再也不需要其他的女性了,我呢?狂吻了你一阵,事后也就味同嚼蜡了,往好里说不妨说是爱到了最高潮,其实也是人性的需要而已。石先生!人和人的关系总要自然,勉强来的结果总是苦的……”她声泪俱下地说,但马上擦干了泪,按铃叫伙计,她要的完全是甜点心。
“让我们再甜蜜地聚首一次!”
“意芬,你冷静一下吧!你恕了我!一切的过错都由我始。我也没法子向你解释了。意芬!你真太不饶人了。”
“怎样?请你吃点心还不好吗。我不是很冷静地招待我的嘉宾吗?请啊!吃吧!你的喜宴也许没有这些点心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