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希望自己是平原上的野草,或沙漠的玫瑰,或是水边的芦苇,或是约旦河边的百合,甚至希望自己是任何一个生命最短促的一年生植物,免得见到世事的变迁。但我却偏偏是一棵黎巴嫩的香柏木。我将要怎样度过这些悠久可怕的日子啊!
在黎巴嫩山上,我生在母亲--一棵大香柏木树的身旁,和许多同类的树木绿苍苍地映着西方的大海。现在你们叫地中海,不是吗?腓尼基的商船在夕照里结队地驶往尼罗河口,再载着大量的非洲珍品,乘南风归来。在黎巴嫩的山上,也听到过渔人的歌声,银狐在月下结队出游,闪着数百颗胆小的媚眼;我的荫下也曾沉睡过疲乏的行人,五色的锦鸡在小草上追逐着它们的情侣……呀,一切都过去了,一千年,二千年……时光太悠久了。
那些棕色的奴隶啊!是一万个,还是五千,连我的母亲都没数清。他们每人持斧、锯、勾、凿以及绳索从海上走到黎巴嫩的森林里。监工的皮鞭声,奴隶的呼叫声,把一座静静的山弄得乌烟瘴气。眼看许多同伴被他们砍倒了,他们又来弄我,母亲的枝叶护庇着我又有什么用呢?第二日我和许多同伴一起被人绑成一个庞大的木筏投到大海里。好难忍的海腥味!我才知道黎巴嫩山上的气息原是浓香的,只是生长在那里,久而不闻其香罢了。我记得那些棕色的奴隶说:“香啊,香啊!”现在离开我芳香的故里来到这腥气难忍的海上,驶向何处去呢?母亲仍在山上吗?他们要我们有什么用呢?我们虽然香,可是够笨重的,要我们有什么用呢?
这许多的“不可解”把我的“木心”胀得发痛。
海水腥是腥但非常美,夕阳的光洒下来,给它罩上了一张庞大的金网。我们漂浮、漂浮,漂浮了好几个昼夜,终于被他们弄到一个生疏的岸上,又把我们分开来,因之我更孤独起来。
天哪!我受了多么大的刑罚呀!我受过锯、刀、钻的创痛,由一个白髯飘飘的老艺术家把我按照天使的形象雕刻成了一个“木美人”。因为在宫殿的角落里正缺少一个灯架,我就担任这么一个俏皮的角色。许多的同伴也都改换形容,装饰着宫殿的内部:有的做地板,有的做护墙板,上面还刻着初开的花朵或飞翔的鸟。我们凄然相对,有无限的哀愁。但是静静地从未有过交谈,因为说话又有什么用呢?谁能把一个“木美人”再重新造成一棵香柏木呢?
那天月亮很好,我掌上的明灯都因之逊色了。在窗外的走廊上有抑扬的琴瑟声,又听到远远的人声欢呼着:“所罗门王万岁!王后万岁!”渐渐地琴瑟声加大了,加大了,还有齐整的步伐声。突地殿门开了,五十对童女举着明亮的灯火,轻轻地走入殿里,她们站成两排。她们的锦绣长裙交错着铺在香柏木的地板上。看哪!埃及的公主、法老王的女儿、智慧之王所罗门的新妇!在月光下,在烛影里,娇滴滴地依着一代名君的肩膀,按着琴声走向殿中,她的珠履软软地践踏着无数的锦裙。在六重台阶的宝座下,四对真正的埃及白孔雀驯熟地站在宝座两旁,高高的铜台上有绣垫承托着后冕与后节,发着精金和宝石的光。那英俊年轻的所罗门王亲手替她戴上冠冕,又交给她那短短的王节,然后吻着她的小手说:“美丽的王后,我对万君之王耶和华起誓说‘我爱你直到永远’。”两朵笑着的红晕飞上她的两颊,廊上的琴声又响了,那一对天造地设的情侣行完加冕大典,就翩翩地回到寝宫。这巨大的宫殿立刻沉寂起来,五十对童女、白孔雀,都退出去了,琴声也停止了,远远地还有沸腾的欢声。
我忽然觉得脸上湿润起来,好像我的眼里曾经流出了忌妒的泪水,我自己怀疑起来。仔细看:原来我的头被一个生着金色卷发的真美人头贴着,她海蓝的美目流着繁多的泪,涂着香膏的唇一张一合地在小声诉着怨言。“木美人哪!我多么羡慕你呀,你有明珠镶就的眼,你有赤玛瑙的小嘴唇,你出自名艺人的手。你快乐,你安静,因为艺人是慈善的,他不肯给你一颗解事的心。所以你没有悲哀,假如我是你还知道什么是悲哀吗?……”可怜的人受了什么委屈呢?窗上一个人影,飘然跳入窗里。我身旁要发生怎样一件故事啊!进来的是一个青年,他除了衣服比不上所罗门王,什么都在那智慧之王以上。他眉宇间有威毅的气魄,他有魁梧的身材,在月光下他的姿态有如凸起的山岗。他对那哭泣的女人说:“还在发痴吗?你没亲眼看见埃及公主夺了你后妃的位置吗……”一会儿,月亮从树枝缝间溜到高空,全殿更明澈如水晶宫。那青年人又说:“我除了没有王冕以外,有什么地方比他不足呢?!放明白吧,他绝不会垂顾一个没势力、没财富的宫女的。
他也不会真爱那新娶的妇人,只是敬畏法老王,那埃及雄主的威名而以婚姻结交罢了。这奢侈的、爱财的富人哪,总有一天,我……”那哭着的女人忽然迅速地用手遮住他的嘴说:“你喝醉了吗?魔鬼附住你吗?说什么疯话呀?”“哈哈!疯话?你不见前些日子,示巴的女王来觐吗?表面说是要听他说智慧的话,实际是变相地求婚。多少骆驼驮来精金、香料、宝石与檀香木……那精明的女人真是十分了解他。可惜来晚了一步,没想到她的意中人已是法老王的爱婿了。请想!你有什么做贿赂来买王的爱呢?”“爱情是可以买的吗?如果可以买,我现在不买王的爱,倒要买你的爱了。”“我的爱情却是不出卖的,是甘心献给我选中的爱人的。我为你保藏了多年的爱,请你接受了吧!”“但是我忽然怀疑起来:我真的爱过他吗?还是没了解什么是爱呢?你使我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你,你,你是早已被我爱着的,只是王和你有些相像罢了,而且……我多么羡慕那加冕的盛典啊!”“美丽的人哪!终有一天我亲手捧着冠冕戴在你头上。”两个人从窗口相扶着出去,只剩下我对着寂寂的月,听着尚未休止的遥远的呼声茫然了。人间的事太奇怪了,我也许要永久站在这宫殿的角落看这些奇怪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