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未见潇潇雨,遍处是黄沙,蒙蔽了多少清爽的心绪啊!我有时就想,如果住在沙漠的边境,或乘骆驼旅行到沙漠时,该如何苦闷得可怕。昨天我本要到朋友家去,走到胡同口外,仰望西北的白塔顶上,笼罩了许多墨色的浓云。我想:“假如在六月,这一定会来一阵急雨的。”所以我仍继续着走去。走着,走着,雨点滴在焦灼的手上,仰起头来滴在脸上,唇上,还有些泥土的气息,甘露似的使我的感官苏醒了。可是我并没有转方向,仍旧往前走。但这雨却是夏季的来势,急骤得很,我的夹衣已经湿透了。
好在离家不远,我掉转头来,重新走上回家的路,身上已经感觉到凉,心里却十分爽快。到门外,母亲撑着一把大雨伞焦急地张望着,我如一只遇险的小鸟飞投在母亲的伞下。
一场大的春雨呢,隐隐三五声春雷,丁香花的枝叶,欣然地摇摆着。看母亲迟缓地换着湿衣服(我的衣服早换好了),我搭讪着说:“妈,这场雨对农田有益处吗?”
“敢自好,有钱难买三月雨,今年乡下收成一定错不了。”我点了点头。
记得幼年时在乡间,见到农夫用柳条编成圈戴在头上,敲锣打鼓地在小庙台上祈雨,烧香,叩头祷告……然后敲敲打打地绕着村子行。许多孩子、小狗跟在后面,而结果仍是赤热的太阳,没有一片云一丝雨。今天这场雨在乡人看来,不知要怎样感谢神明呢。
雨仍未停,风更凉了。我换了雨鞋撑了伞,加了一个披肩,想到门外看街上的流水。还未开门,就听见街上的车轮溅水声。我开了门,在门洞里有一个人蜷伏在门洞的小石狮子旁边。他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双泥污的鞋,放在台阶上。他的身体瑟缩得像一个褴褛的大球,在这大球边有一个高高的小鼓,一块紫色的旧绸子晾在鼓上。这两件东西告诉我:这蜷伏的人就是平日在街上唱曲子的流浪老人。他会唱,会表演,他的鼓清脆地打着节拍,有时用口哨装作喇叭、笛子、胡琴之类的管弦乐器。姐姐的孩子们,如果一听到他的鼓响就跑出去,大人们禁止不住,他们的小手手里总悄悄地拿着一二分钱,这老歌者的主顾也只是小孩子们。奇怪的是他只唱一个故事,是《小寡妇上坟》。
那块紫色的绸帕,就是他用来捂住脸哭的。有一次我教课回来,见他正跪在街边,唱着而又哀哀哭泣,许多孩子脸上呈着各种不同的神气看着他,那个大孩子眼里闪闪的有泪光。我不忍心打破了他们凝静的欣赏。我扶着车子,听他哀哀哭唱,看他那前仰后合悲痛欲绝的样子,觉得他完全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一个遭遇不幸的少妇。这歌收来却是用一个哀痛过度的闭气法,干咽一下,然后蒙着脸半晌不出声,小听家们多么担心啊!不过,一些有几次经验的,就从衣袋里掏钱,或愧愧地偷着溜走。果然他拿开帕子站起来,换一副微笑的脸子,伸手向围着他的听众要钱。结果他只得到一些破烂不堪的分票。他满意地背着鼓,一跛一跛地走向夕阳里去,间歇地敲着鼓,孩子们也呆呆地回去。
我站着看他很久,也许他感到了,把埋在膝间的脸仰起来,那么枯干的一张脸,皱出一些笑纹来说:“叫唱曲吗?”我摇摇头,他失望地又把脸埋在手膝之间。我关上门,预备拿些热面汤和馒头给他,可是再开门出来时,他却走了。雨并未停,我下石阶,看他弓着腰背着鼓,一跛一跛地在冷雨里走去,很远很远的。我想叫他回来,但是我的唇已麻痹不能动了。等我回到家里,身上又湿了,因为我两手拿着东西没拿伞呢。他一定误会了,因为有许多人家的门洞里不许人站立或闲坐呢。可是我的意思又怎能传达给这可怜的老人哪!
春雨停停吧,再珍重一些,不要下了。没有田地,没有居室的人,到哪里去躲避呢?
1942年8月
(原载《新民日报》1942年第四卷第十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