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死娘也不怕,娘克死他也不怕,死在一块更好,反正不能叫她抱走。”这是她当时心里的反抗情绪,可是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红眼边的女人谢过婆婆,就去接孩子,竹娇几乎发怒了,忍着气和婆婆说:
“您的主意,我也不敢说什么,明天再叫她抱走不行吗?我好给他洗洗澡。”她的泪落了孩子满脸。孩子小手摇动着,小眼张望着,小嘴吸吮着玩。婆婆又大仁大义地说:
“你怎么这样不心疼孩子?今天好日子,抱走不平安吗?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路上遇到邪门歪道的可怎么好?你不痛他,我还痛他呢,肉上肉痛不够,我儿子的儿子,李家门的根,不能叫你胡摆布,早上洗了澡,这会儿又洗澡,等着弄出风(病)来就好了。”她知道不能挽回了,忍着泪说:
“那么给他换换衣服行吗?”
“随你吧!我哪能做你的主?”婆婆惯会倒抓理儿地说话。她抱着孩子走到自己屋里吻着孩子的小肩头哭了,满脸眼泪地偎着孩子的小脸,小孩子一挨触母亲的肌肤就本能地张着小嘴找奶吃。她说:
“小宝宝!你知道啊!妈妈心痛,你快点长大了回来,和妈妈一块住。”她哭着喂他奶。
“小宝宝多吃啊!妈妈的乳水是甜的,足够你吃得胖胖的。可是她们要抢走你,小宝宝!吃,吃……吃啊。”她忘了给他换衣服。婆婆的命令又下来了:
“快点来,时辰都叫你给误了!”她匆匆地擦干泪,从孩子嘴里拉出奶来,孩子哭了,她慌慌张张地抱着摇他,给他披上一件小花衣,抱到婆婆那儿,孩子仍不停地哭,婆婆接过孩子去;竹娇从房里拿出一包小儿衣服小褥之类的东西,交给那媳妇,孩子已经到了那媳妇的手臂里,孩子的哭声更大了,她过去拍着孩子,心更如利箭穿刺般的疼痛。那个女人倒同情地说:
“莫伤心吧,过十天半月我就抱小官官来看你们,我也是有儿女的人,错待不了他。”孩子终于被人家抱走了,她又开始着劳苦生活。她寻思着,落着泪,她想起还要预备长工们的晚饭,收拾起未缝完的衣服。春夏之交田事正忙,每天她要用大锅烧着饭菜,还要到池里洗衣服。小叔小姑又都要她赶做夏季制服。年纪并不衰老的婆婆除了吸水烟以外有时纳几针鞋底子,仿佛女学生织毛衣似的人前做做,又大方、又轻便、又潇洒,还惹公公爱。
端午节来到了,家家女儿襟上戴着丝绸抽作的小荷包,小孩子手足上围系着五色线。天才亮,大户人家或小康之家门外都用桌凳搭着高台,上面烧着成把的香摆着供,供桌下有纸糊的龙船,船头向着湘江摆着。一个衣服整洁的道士敲打着小锣鼓,口里大声而含糊地念叨着经句,这是在超度水上的亡魂。到吃早饭时烧了纸龙船,经声也随着停止了。早饭后江上赛龙船的锣鼓又响遏行云,青年男女穿着五光十色的新单衣在江边的街道上,往来交织着热闹的网。赛龙船的船手都是二十几岁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他们并不是以此为职业的,他们各有固定的职业,有的是舟子,有的是渔夫,打鼓打铁的,也有的是农夫,各个短打扮,头戴凉帽,脸上除了喜悦,就是好胜争强的神情了。
船上披挂的并不是古画上龙舟那么五色缤纷;只是船前一个纸布扎绘折糊的伸颈挺须的龙头,船后一个弯曲的龙尾罢了。讲究些的有一个花洋布的船篷,平常的依旧保留着小竹篷。炮响了,几十只船分队前进,倒也十分可观呢。鼓声越响,船摇得越快,渐渐的船身远了小了;渐渐的近了又大了,他们赛着快慢、花样、姿势……两岸上的游人狂呼着、拥挤着,有学生、有商人、有贩夫、有士兵,他们忘记人世上的阶级,平等地欢悦地挤在一起。平常没人注意的江边竹楼,在冷清的时候高高地用杉杆撑着,住着不怕水的贫民,江水涨到码头上,竹楼里的人也没人去注意他们,任他们在那儿守候着狂涨的江水,他们把生命托给站在沙石里的杉杆。今天却不然了,许多有钱的太太小姐坐在小竹楼里看龙船,贫穷的孩子都被大人赶下楼去,为的是得些赏钱,留着将来零用。据说一个端午节的所得,足够他们一年花用呢。
竹娇的丈夫回家了,听说那个奶娘也要抱孩子回家来吃节酒,竹娇加倍地工作着,炎热的天气在她瘦削的脸上点了些红晕,几缕短发被汗粘在额上,又自然地弯起来,黑润的小发圈加增了她的美。她刺鱼、切肉、洗菜、煮粽子……不累,她有希望,“快乐”麻醉着她。
公公、婆婆、小叔、小姑都换了新衣去看龙船比赛。丈夫得机会来帮她做厨下工作。他是个黑大个儿,天真得像个孩子,正直,说起话来人能看见他的心,娶了亲还过着单身生活,干看着父母的诸般恩爱。
“我帮你洗菜吧!要不然替你切肉。”黑大个儿说。
“你莫弄坏呀!姆妈回来要骂我的。”她急切地阻止他。
“傻人!我是面食铺的少掌柜的,比你本事大多了。一落太阳爹爹就过江来找姆妈,铺里晚上的客更多,什么不要我经管!”说着扬眉吐气地看着妻子,她笑了。他们觉得这一会儿才是真正的人生,想起平日家庭的约束,又忧郁起来。
“火车站上的洋房子多好啊,从外国又运来许多新车,今早上许多车站职员的太太、铁路局职员的太太,都去看新车,招的很多人不看江上的龙船,反跑到车站去看新把戏。有的太太们坐上新车去游历,都拉着丈夫的膀子,有说有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车上挂着彩绸,奏着音乐,他们一对一对的像什么图画上的神仙,咱们怎么不能常在一块儿呢?你老是躲着我……”他嘟嘟囔囔地埋怨着,听着她叹了一口气,把鱼放在水盆里洗。
“咱们命不好,人家都是大命人哪!怎能和人家比?我就是躲着你,你一回家他们也是防贼似的防着我,好像我是个鬼会迷死你,等你走了,她还找碴儿骂我下贱……这是命,我前辈子做了坏事,命里该你们李家门的债,这辈子来还债的。”她说起来就气愤了。
“你也别难过,早晚有那么一天拉着手儿,坐上火车走开就好了。”
“上哪儿去呢?”
“哪儿都可以!长着大香蕉的广东,出椰子的南洋。用不了几百块钱,开一个小点心铺,内老板由你当,看哪个敢给你气受?”他热诚地说着,看她爱娇地注视着自己,自己是救她的英雄!他热烈地抱紧她,忽然小姑的声音说:
“嫂嫂,小侄儿回来了。”
他们一同跑出去,她跑过去抱过孩子来:孩子虽不胖,倒也光润。新换的小花衣,戴着小花帽,会笑了,又发着唔唔的声音。她偎着他的小脸说:
“小宝宝的爸爸给奶娘倒茶呀。”他早已被这母子欢聚的景象弄呆了,妻的声音唤醒他,倒了一杯茶给奶娘:
“奶娘辛苦了,小孩子累人哪。”
“他倒和我投缘,我很喜欢他。”奶娘的眼睛好多了,和善地答着,不安地喝着少官人倒的茶。
“今年稻子长得好吗?”
“好,只是我家老板病了一场,近来才好,花了不少药钱。”
“病好了比什么都强,花点钱不要紧,钱去了再挣,是一样的。”他和奶娘闲谈着,妻忽然把孩子交给他急急地说:
“我要去做饭,灶子要烧干了。”
正午的酒饭摆好了,大家照例地先喝雄黄酒以免一年的虫毒,少官娘子穿梭似的传送菜、饭,孩子在婆婆手里抱着,婆婆用汤匙给孩子喂了一口雄黄酒,小嘴受不了这么刺激的饮料,噗噗地小唇打着嘟噜,哭起来,好像有人在肉上扎了他似的。婆婆厌恶地骂一声:
“小逆种,倒随你娘,为你免灾才给你喝的。”竹娇的菜饭已经传送好了,奶娘也在厨房里吃着喝着。竹娇接过孩子来说:
“奶奶怕虫虫咬你,给你喝点酒,还哭吗?”
“要不说是小逆种呢。”说着他们开始享受现成的丰富的家宴,她把孩子抱到后院的竹荫下,哄着逗着他,哭声止住了。不过孩子呆呆的,头热脸红。她知道孩子被酒呛病了,可是不敢说明,小人儿昏昏的,她的节饭都没吃好。
午后大家都知道孩子病了,婆婆说不是路上中了邪,就是中了暑,还是公公直爽些,打发儿子请来一个大夫,看了病,开了一个药方子走了。竹娇想快买药来,给孩子吃了睡在家里,几天就会好了。可是婆婆又发下命令来:
“奶娘把孩子抱回去,叫你家老板买药给他吃了早睡下。你留在这儿不方便,他娘的奶水早没了,早点回去吧。唉!在你家也没病,一回家就病。”竹娇几次想说:有奶汁,留他住下吧,可是她没说出口来,她丈夫却愤愤地说:
“到家就病了?在外人家病了谁能知道呢!”婆婆没听清儿子说的什么话,只觉得儿子在反抗自己,站在媳妇一条战线上来反对娘。她怒不可遏,大骂:
“逆种!都给我滚开,养了这么个血胞孩子就捉精打怪起来。”黑大个儿带着满腔的愤恨回到江对岸的铺子里。小病孩子却在昏迷中离开母亲的怀抱,跟着生疏的人走到不可知的命运里。竹娇不敢送他,他身上发烧的热度燃着她的心。她含着泪,预备着晚餐。
第二天下午奶娘的大孩子来送信儿说小孩子不行了,婆婆说:“为什么不给他吃药呢?”
“吃药了,姆妈叫我把药方子也带来了。”公公接过药方看了,也是八行红条信纸写着黑草字。只是方子上端写的不是“李小官”却是“冯六爷”。他知道买错了药,孩子才会死得这么快。孩子虽和他没感情,但究竟是李家的根。于是怒向胆边生,要到官里控告奶娘。婆婆也怒气冲天地附和着说告奶娘,奶娘大孩子吓得脸焦黄,哭着说:
“姆妈不识字,爹也不识字,不是有意害你家小官官的!”
“莫告吧!小户人家经不起官司的,他们既不是故意的,饶了他们吧,谁叫咱们把……谁叫咱们孩子命不好呢!”竹娇流着泪劝阻着公婆勇敢的豪举。
一个长工用小木棺把小尸体背回家来。昨天还活着向妈妈微笑的小人儿,今天却全身铁青、僵硬地直躺在小棺木里。竹娇晕过去。在黄昏的池边多了一个小坟头,青蛙咯咯的好像哀悼这小生命的夭亡。
她渐渐清醒了,对着窗户有初升的月光照在竹丛上。她起来,打开窗子,一阵小风吹清醒了她的头脑。她记得方才在堂屋里,现在怎么在自己的屋里?她又想起来孩子的夭亡。她喃喃地说: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摇摇摆摆下意识地走到公婆的屋里,机械地替他们收拾床铺。他们并不惊讶一个悲哀过度而昏迷的人清醒不久就来工作,他们安适地吐了口气想着:
“她并不难过,她还能工作,倒省下给儿子续弦的一笔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