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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悸

“妈妈!我不去!”有一次我想带珂儿出门去玩,她不肯。

“为什么?孩子,你不是喜欢出门吗?到公园去看金鱼。”我说着,看她的小眼睛里闪着一些秘密,就半劝半哄地问她。

“不,我不去。”

“为什么呢?咱们顺路到杨姨家去看小猫。”

“我怕!”

“怕什么?有妈妈在你旁边,怕什么?”

“怕要饭的,怕街上饿死的要饭的。”她说着拉紧我的衣服。

“……”我听了说不出话来。我感到羞愧,许多人饿死在街头,我却有闲情逸致带了孩子去游逛,去玩乐……我的孩子有妈妈的爱,有足够的衣食,还按时按节地去踏青,去玩,我惭愧。我也怕了起来,我想起小乞儿泥污的小手向我乞讨,我只冷冷地说“没有”,或偶尔发慈悲给他们一分钱……但对我自己的孩子却有这么丰富的爱。我抱住珂儿发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妈!你知道要饭的都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呢。”珂儿在我的怀里,遐想着说。

“不,他们也有妈妈、爸爸,可是……”

“可是为什么不给他们吃东西呢?”

“没有钱买呀!”

“为什么没有钱呢?”

“他们没有事做。”

“为什么没有事做?”

“……”我回答什么呢,她好奇地等我的解释。

“妈妈,告诉我吧。”

“我也不知道,孩子!你去在院里玩皮球吧,一会儿姐姐就回来和你玩了。”我一向没有使孩子茫然得不得要领过,我把孩子支吾走了,她坐在夹竹桃下面的小凳子上,一会儿又跑回来,好像又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我又听见那个要饭的哭呢,就在咱门口。”她说。我专心一听,果然一阵阵微弱的呼叫声,像哭又像号,又像喘,就在我的门外。他就需要我的帮助。我从厨房里找到一块剩馒头,开了一个门缝想给他,但是他却躺在地下。似乎年纪很轻,其实只是身材很小罢了,全身泥污,我又上哪里去看他的年纪?他见我给他馒头,出乎我意料地摇摇头,不要。奇怪!怎么回事呢?问他,他也不说什么。我一生自然经过多次的悲哀,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难过。哦!他在藐视我的妇人之仁,他在讥笑我的假慈悲,他不需要我这短暂的周济!他需要彻底的救助啊。我轻轻关上大门,仍在想着他到底需要什么。

“妈妈!你怎么不舍得给他?”珂儿从屏门里往外探着身子问。

“他不要!”我说着还在想……我想他一定是需要稀薄的食物,饿了多日的胃,怎么能咽干硬的馒头呢?他的肠胃也是柔嫩的肉啊!我把一碗剩稀饭热了拿出去。我低着身子给他,他却接了,一口喝下去,我的心略觉平安些。而且再也没听见他呼叫。珂儿也随即把这件事忘了。

晨来忽然起了暴风雪,清明后第二日怎么有这样冷的天气。饥寒线上的生灵,好容易盼望到三月天,三月天又这么残忍,疾风冷雪任意激打着胃内无食身外无衣的人,任他们颤抖着和自然的残暴抗争。我把冬衣又找出来给孩子们穿好,送琤儿上了学。回来和珂儿玩了一会儿,风雪仍未停,天色更暗淡了。我虽然知道琤儿安坐在教室中,但心里老觉不宁静。风吹得窗子啪啪响,珂儿又在恐怖地看着我说:“妈妈!你听!昨天门口那个要饭的又叫唤哪!”我仔细一听,并没有人声,只是风声罢了。

“不是,孩子!那个人已经走了。”

“他到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今早送你姐姐去上学没看见他。”

“他也有家吗?”

“我想他应该有!”我似乎在欺骗孩子,我实在不忍多摧残这一颗小小的童心哪,她也就把注意力转向她的小绒熊上。

午间我去接琤儿,因了风大,我转了方向走着,在一个小胡同的转角处,直僵地躺着一个饿倒的人;自然这种现象是日来看惯了的不足为奇。我硬着头皮从他身边走过去,但是我不知从什么地方看出他的特征来,他就是昨天在我门前呻吟的那一个!我从什么地方认出他来的呢?也许是因为他身旁吐的小豆小米稀饭吧?那已经冻硬了的一大摊。可怜的!吃了怎又吐出来了?他的胃已经不能工作了吧?我默默地走过去,心里兀自酸酸的,人与人之间就一点联系都没有吗?任他们饿死在街头。

下午我又从这儿过,却见一个警察指挥着两个和死去的乞丐神气差不多的人抬走一个白色的薄皮棺材。完了,这也是一个“人”的“一生”。但是我始终不明白,任一个人饥饿死去,死后却用足够他生前买几天食物的钱买一个棺材来,装殓这已无知觉的尸体。那么尸体比生命还珍贵些吗?还是“死”真比“生”值得纪念呢?我始终想不明白。

“妈妈,这也是饿死的吧?”琤儿也来问我这问题。

“哦!”我真不愿多和她们讨论这问题了。

“怎么人好好的会饿死呢?老师说叫我们省下钱来周济穷人,老师说那是最好的行为。”她一提老师就像提起神明一样,叫我也服从她的老师才满足呢。

“是的,那是最好的行为!人和人是该有同情和互助的。”

“妈妈!人怎么好好会饿死呢?”

“胃里没有食物,可是胃却总是自己动作着,有食物,消化食物,没食物,胃膜自相摩擦,痛得难忍呢……而且身体内也没有养分和热力……人就完了。孩子!走吧,太冷!有工夫再细讲吧!”我拉着她匆匆走向寒风里。

很多日子没和孩子谈到乞丐的事了,而且万幸门前虽有时来讨饭的,却没有多么凄惨的景象。据说有些仁人善士捐了款,新设了几所粥厂,这么一来,起码把这些垂危的人们集中在几个地方,免得到处使人心悸。从我的立场来说,设粥厂的先生们也是慈悲为怀呀!至少可以使我眼不见心不烦。哦!人与人间总算还有联系,我应当再告诉我的孩子们,人间尚有希望。

“走啊!琤,珂!到北海去!”天晴了的礼拜日,我对她们说。

“走!我拿着皮球去!”珂说。

“妈妈!我带颜色笔去!和小本儿。”琤说。

我们在晴朗的三月的天空下走着,孩子们愉快得连跃带跳,我却注意地向前路探视,一有饿倒的人,就绕着走。

谢谢“命运”!我们只遇见三个,都被我巧妙地躲过,她俩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