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一阵雷声,天还没全阴,西北山顶上有一朵乌云,它魔幻地伸展着,一忽儿,黑了半边天。
东柱的唇角往上牵了一下,又收回去,他要笑,但忍住了。阳光从云隙里洒下来,广大的草原上描了一弯小溪,澄清得实在像带子--蓝色的丝带子。锁儿的媳妇也赶着一只顽皮的鸭,叫它归到群里去预备回家,其余的鸭却柔顺地上岸,在浅草岸啄羽毛,有的扇着翅,滚下水珠。远远看去好像几朵大而纯洁的白花朵,错落地开在绿草上。
被赶的那只鸭子又悠悠然游在溪水里。锁儿媳妇急得咒骂着拭着额上的汗,一缕短发被汗浸湿了卷曲着,像一个黑绒花蕾。东柱的笑再也忍不住了,一声笑掩住了远雷。
“笑什么?跌跟头捡了元宝是怎的?”她怒冲冲地瞪了东柱一眼,举着长竿子顺流跑去。鸭子在水里灵活得很,不像在陆地上那么文绉绉的,它顺流浮下去,人和鸭子都趋近了东柱,他卷卷裤腿儿迈入水里,一手捉住鸭翅。
“要活的要死的?”东柱笑着,鸭子嘎嘎地在他手里挣扎。
“你敢弄掉它一根翎毛,我要你的命。”
“你瞧!我拧死它。”
“东柱!你敢,你……”她隔着河焦急地喊。
“我就要看看你要我的命!”他笑着,作势弄死那只鸭子。
“给我送过来没事。你……”她声音已柔和多了。
“说好听的!”
“东柱!你给我吧!要不……我回家挨骂。你还是我的好街坊呢。”她持着竿子半哀求地说,东柱奔驰而来。水花溅在他卷着的裤腿上,锁儿媳妇却倒退了几步,她感到他威严和力量的逼迫。
“还得说好听的!”他紧立在她的对面,眼光逼得她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乘他不备,一下抢过鸭子去,倒持了竿子要跑。没跑开,他捉住她的膀子不放。
“你还要我的命不?”他笑着,看着她。
“不,要你命做什么?得啦!放开我吧。他们一家子看见可了不得。”她挣扎着像她手里的白鸭。
“晚上出来一会儿行不?就在这儿,我有话对你说。”
“不一定。”
“不行,你来,你不来我跳墙找你去。”他故意要挟着。
“那可怎么好?我来,不过得他……睡了……他还有一点不舒服呢。”她仍然没脱开他的手。
“他,他--少提他!你可答应出来了。不许到时候变卦。你还是起誓吧!”他等着回答。
“我来,不来了,不得好死……你真……”她哀怨地望望阴遍了的天,有雨前风吹着抚在溪面的杨柳,他把捉着她的手松开。似笑非笑地依着一棵树干望着她临去的神色。鸭群缓缓走去,雷声近了。
雨后的晚夕,有夏夜特有的清爽笼罩着大地,锁儿在床上呻吟着,他媳妇在帘下的小凉灶上煎药,看看新月已经钩住墙外的树梢儿,蛛网上的水珠闪烁着银光,时候到了。蛙声似乎在呼唤,而药的气味懊恼着她,良久,良久,药水煎熬好了,端入屋里,婆婆还嫌她熬得太稀,时候小。
“心里想着什么?这么忙?这么一大碗苦水叫他怎么喝?”婆婆瞪着她,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咬咬下嘴唇,转过脸去。
“我不吃呀!太多。”锁儿并没看见药量多少,只是顺着妈妈的口吻撒泼不肯吃,他只有十四岁呢,比媳妇儿小了五岁,他在坑上像一只瘦猴儿。
“别着急,好孩子……你再给他熬去!也上一点心!这会儿别再熬糊了。他妈的该犯丧气星!”
她又点上小凉灶,把药壶放在上面。落下滚去的水很难烧沸,新月又升高,荡在白色云缕里,织云浮过去,天色蓝得可爱,她焦灼地偷偷把药倒一半在地下,然后煎了一开,好容易服侍锁儿吃了药,婆婆又骂又嘱咐地走了,锁儿还没睡着,反侧着。
“你也睡,你不睡我害怕,我吃了药嘴苦,你从柜橱里给我拿点冰糖。要不,你从小笼里给我拿一个沙果吧……”
“你还有完没有?吃了药不说好好睡,出出汗,又吃这个,又要那个,你成心扰人……你成心折磨我是怎的?”
“你就会跟我发横,你有本事跟我妈说去。吃点糖准睡呀!”她听了,无可奈何地去拿冰糖,不再说话,怕婆婆听见不甘休,那么更不能出去了。“他等急了真会跳墙进来呢!”她想着悄悄地把糖放在锁儿的手里。
“你好好睡,你睡了我还得关鸡栅栏。还得把狗关在二门外,完了事就睡,你要不好好睡我就不跟你好了。”她的声音很小,不过心跳得很厉害,好像不该这么瞒哄一个孩子。锁儿的冰糖块太大,在嘴里不便当,唾液都流在嘴外。
“你给我咬开,糖块太大。”他把糖从嘴里拿出来。
“得啦!小祖宗,您对付着吃吧!要不自己咬开!我嫌脏!”
他只得又放在嘴里,咬着,嘟囔着,渐渐睡了。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等了一会儿,她悄悄地走出去,几枝秫秸被她踏碎,她一惊,用脚尖走去,幸亏没人问,她从后门走出去。月色和蛙声的世界,有小溪潺潺地奏着夜曲。
“你怎么才来?”
“你嫌晚不会别等着?”她像一个出笼的小鸟,话语又强硬而活泼了。在月下,她的脸上有愉悦的光。
“对了,正要跳墙去找你,看你为什么舍不得你那小猴儿男人,我看你们怎个亲密劲儿!”他妒忌地用力抓紧她的肩头,她热烈地依近他,他们沉醉在雨洗过的青石上,有小草围着青石的边缘,她低声笑着。他仍然妒忌地咒诅着,要从她身上找一些安慰,以解脱他的愤恨。
“说实话,你和那个小猴儿怎个亲密劲儿?说!”
“我们亲,我们舍不得离开,他是我的男人!”她有意挑逗他,她见他微怒的脸孔背着月光另有一种魅力。她恨自己炕上那个猴儿似的傻孩子,可是命运注定了的,自己恨着的反倒要相守一世,自己念念不忘的却成为路人……心绪不宁地起伏着。东柱果然被惹怒了,雄猴似的扑向她,狂了似的,把头脸撞着亲她的全身。
“你再靠近他,就要你的命!”他疯狂略住,恨恨地说。
“你……要我的命,我也愿意,东柱!你弄死我吧!”她迷茫地站起来,颤巍巍地走了两步,张着两个手臂,要他抱。
“离开我远一点!我不要你挨我!你这心嘴不一的女人!去!躲开我!”他怒斥她,像叱骂一头生癞的狗。她的泪流了满脸,月光怜惜地照着她惨淡的面容。
“你真怪我吗?你不知道事情是父母做的吗?你不知道我心里难过吗?你不知道我出来难吗?你还这么屈人心,你不说可怜我,你还生这么大气,我真不如死了好。”她的手仍然张着,但全身没有着落,晃摇着像微风里的花棵。
“你死了倒也干净,省得一想起你们的事就刺我的心,可是你不能一个人死,你留下我做什么?”
“我舍……不得叫你死……你……这么年轻力壮……你还有用……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我的……好东柱!”她终于哭倒在他的胸前。他的怒气已经化为乌有,粗大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抚着她的发髻,默默无言。月下的天地清明而广大,难道没有一个地方使他俩存身吗?可是也没有一件东西足以阻止他们相近哪!是什么使他们这么伤痛,这么毫不怜恤地摧残他们活泼泼的生命。
“你不知道我在他家一天多么苦哪,婆婆那么厉害,事儿又那么多,一天累个死……他又是那么一个尿泡孩子,一点不能帮助我,心痛我,动不动的还向婆婆说我的不是。我的脾气自幼咱们一块玩你是知道的,没吃过亏;可是现在只有气受,没有完的苦吃着,你还不明白人家……”
他的愤怒早已变成哀怜,他拥着她默默无言地四处望着,忽然他见到北方和西方的高山,绵延巍峨。在那儿似乎有力量吸引他,呼唤他。
“你和我走吧!”
“了不得!我怕人家笑话。”她畏惧地摇着头,好像已经有千万只眼睛在注视她,有千万个轻视的冷笑的脸在她四周闪着,丈夫的小瘦脸上暴露着青色的血络,也冷笑着似的映在她脑海里,婆婆的脸是铁色的……可怕啊。
“怕笑话!不怕受罪?不和我走,做小猴的女人谁能夸奖你?就是有人夸奖你,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又有什么快乐?你想想,你就真甘心一辈子忍气吞声活下去受罪吗?你嫁了以后也得了瘦病,黄黄的脸,我见了就心痛!走,无论如何你得走,你要想活着你必须走。在山那边有我的亲戚家,就是没亲戚我也可以养活你。凭我这一身力气到哪儿都能活下去……可是我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穷人一个,这是要说明白的。”
“你以为我要享福吗?我把用在他家的力量拿出一半来,在哪儿也不会受饿……还有你,我更不怕……可是爹妈的脸面全完了,说不定他家会跟我爹爹要人呢。”
“你是从他家走的,他敢跟你爹要人?唉!就是跟你爹要人,你也不用挂心吧!谁叫他把你嫁给那么一个毛孩子哪。”
“那也是命!你不要怪我爹!……走了以后,你还生气不?你的怒气……叫我怕,又叫我……喜欢,你要再生气,我真受不了,东柱!你看你哪儿那么大力量?你看你站在人前好像一座山。谁的话我也没甘心听过,只有你的话,不听也得听,你送我几步,叫我回去,拿点用的东西再走。”
“不行,马上就走!你回去就不好出来啦!也许永远走不成呢,马上就走,你走不动我背着你。”他焦急得声音又大了。
“可是我的东西就都便宜他们?”
“比把命给他们好多了吧?你现在回去,一定走不出来了,那么你的命就是马上完不了,零罪再也受不完啦,说不定一会儿他们正起来追你哪!走,不要那么小气,你是东柱的人就得像东柱,东西没有了可以买,命完了可就都完了。我还要活着,你也不能死……”他用右手揽住她的腰,迈着大步往北走去,月已偏西,青蛙还在咯咯不休。
走到山脚下,听见山水吼叫着,她靠紧他,似乎有些恐惧:“这……是什么叫?”声音那么颤抖着。
“山水,这声音可怕吗?”他柔和多了,保护她安慰她,像一般最勇敢的丈夫对爱妻似的。
“我怕!我觉得比婆婆骂人可怕得多。我觉得像……有神鬼似的,咱做的事瞒不了他们。”她怕得抬头望着他,想在他脸上找勇气。
“你说我们走开是坏事吗?傻人才那么想呢!神鬼总比人聪明得多,要真有神鬼,他们会保护咱们的!”他说着,自信地仰视耸立在当前的陡峻的山岩。似乎在默祷,似乎在寻思,他见夜色里每一个山石都是伟大的,每一株树都是正直的,在这儿没有虚伪,没有欺骗,没有诡计,没有人造的假道德,山水的吼叫是自然的正义呼声,因之也觉得他们走对了,正义的声音叫他们前进,月光射到多树的山坡上已是微弱了,她疲乏地坐在一块平石上。
他的精神更加奋发地前进着,扶着她爬向更高坡,她借了他的力,已经忘却畏惧和疲乏。向上爬,向上,向上!终于达到玉虎岭,翻过岭去是另一个区。他们在那儿可以找到工作,他们可以在自己的意识下活着,共同地活着,没人再来欺负他们。
他们站住了,同时回过头来,见山下的故居都沉睡在夜色里,有夜的黑暗笼罩着无垠的大地。该有多少怯弱和不幸的人同时被黑暗笼罩着啊。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累了吗?”
“不,可是咱们暂时坐在这儿歇一会儿行不?山里有……什么吗?”她恋恋地望着山下说,又望望四围的山坡。
“什么也没有呢,不怕有我哪!”他纵身一跳拉住一根横树枝子,啪一声折断了。去了小枝叶,成了一个大棍子。又折了一枝给她。木枝还很湿润,很重。
“有了这个,狼狐……都可以打了。你不要怕。”
“那你坐下来,靠着我多坐一会儿。多少日子都不能和你多待一会儿,你坐下!靠近我。”
“这会儿还怕我离开吗?从今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放心吧,小傻瓜!”他愉快得像一头在草原上脱了缰的马,他枕着她的膝盖躺下,仰望从树缝间撒下的星光,月要西沉了,空山新雨后,有超人间的清香弥漫着。
“你要困,就闭上眼睛睡好吗?”她俯面对他说。
“不,我不困,我要醒着,看着你,在天亮的时候,咱们必得赶过岭去,等太阳出来,找亲戚,找工作都容易。你怎么总往山下看呢?你怕什么?还是舍不得什么人?”
“不,我只是看看,住了多年的老地方……”
“新地方比老地方好,你怎么有一点难过似的?你要是舍不得老地方,为什么肯跟我走到这儿来?为什么?”他笑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她笑着的眼光掠过他仰起的脸。近晓的山风虽在夏日却凉森森地难耐,他起来偎依着她,她像做着好梦似的喃喃地叫他的名字,当他的热力偎暖她的时候,山雀子噪了,红光射遍了东方天际,山水吼叫着,淡红色的雾像纱幔,垂罩着各个山谷,树木也似乎换了茜色的晨装。他俩醒了。她半惊疑、半喜悦地望着他,他热烈的拥紧她。他见朝霞树影之下的她,像一个美丽的新妇,他催促着他的新妇起来赶路。
他们毫不迟疑地走去,向上,向上,越过玉虎岭走向一个新的境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