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清早就听见有人来叩何家大门。原来是大奶奶打发人找何大来啦,林二奶奶在昨天晚上吃官粉死了。林二给她家去报丧,叫人家打得遍体鳞伤,并且现在绑在本村小庙上。同着本村全村人、村长、村副问他“官了”还是“私了”。何大到林家见大奶奶头发蓬松地坐在灵床前哭着,四五个邻妇在旁边解劝。大家见何大进来就齐声说:
“何大哥来了,叫他辛苦一趟,到庙上看看二爷去吧!”话还没说完,只见一群人拥着一个鼻青脸肿的林二从大门外冲进来。两三个生脸的汉子进门拿起瓷器、家具就摔,然后就往林大奶奶屋里冲去。林大奶奶不知是急是怒,一阵风跳到自己的屋门前拦住他们破口骂起来:
“我把你们这一群瞎了眼的强盗,你们走路也不认清门口?你把外间屋的东西都摔光了我不管,那是他们林家的东西,他们自作自受。我的屋里是我娘家陪嫁的,谁敢动一下?你们没有王法吗?欺负到寡妇门上来啦?我们村里的人都听不见吗?我做错什么事了?也没人来帮忙?”说着号哭起来。村长本来在外院,听见林大奶奶说的话条条是理,而且保护村民是自己的责任,就匆匆过来,后边有村副,何大……还有三五个本家人。林大奶奶哭进自己的屋子去,村长拉住林大奶奶门口的几个人说:
“诸位有话好说,他们各人的事各人当。这位是林二居孀的嫂子,诸位不可一律看待。”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胖小伙子,大约是死者的弟弟,愤愤地说:
“他妈的居什么孀,我姐姐死了,他们林家里自己配了吧!”
“啪啪”,两巴掌打在小伙子的胖脸上,何大气昂昂地说:“我豁出去了,打官司有我一份,今天不打死你,你也不认识我们村里的义气。你姐姐活受气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为她出气!现在她死了,你们倒来报仇。你们开心来了,拿着人家清白的女人胡说……”说着何大还往前去要打,一个本村人把他拉住,何大忍不住地说:“你们打官司只管写上我,我是何大,在林家当了两年长工。你姐姐生前受林二的收拾我都见真,林大奶奶的苦楚我也见真,何大不能含糊就是了。”屋里、外面已经挤满许多人了,从人群里挤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进门就号啕大哭:“我的苦命的孩子……”说着就把尸身上的单子揭开,见身上穿着还是家常的布衣服,就哭着闹着不答应。由村长评议的这场事私人了结,给死人来个好丧仪、好装殓。
大家商议条件的时候,院里、屋里嗡嗡地乱得不可开交,幸亏是冬天,不然早就臭不可闻了。村长约下几个本族本村有头有脸的人办事,别的闲人连请带喊地打发出去,把林二也带进堂屋里,他垂着头,像一个临刑的囚犯。他并不是真正的厉害人,只是软欺硬怕罢了。他的岳母大口唾他骂他,大舅子、小舅子要求着苛刻的条件,他一言不发。林大奶奶一只手在后边背着出来了说:“诸位叔叔大爷、婶子、大妈,在我十九岁那年到他们林家,二十一岁守寡到今天,十年了。我们老二还是经我手给他成的亲。我除了没儿没女--那也是林家祖上的阴德差,我有什么不是没有?”大家干干脆脆地说:“没有,百里挑一的规矩人。”林大奶奶感动地流下泪来说:“那么大家帮帮我这苦命人,先了了我们的家务,再办二奶奶的丧事。”林家一个族里老头十分同情地说:“那么你打算怎样,我给你做主。”
“先谢谢你老!我们二奶奶死了,像我们老二这样的,我还能跟他一锅吃饭吗?先把家给我们分了,我过继一个儿子安分过我的关门日子,他再娶媳妇好坏由他去,不和他打这份糊涂官司。老二,你答应也这么办,不答应呢也这么办。要是叔叔大爷们不肯给我们了结这件事,那么我也活了半辈子啦,死了也不算命短。”说着背后那手拿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对着自己的胸口等着大家回话,大颗的泪珠挂在腮上,滚滚地下坠,像象牙上滚着的明珠。一个好心的老太太在她身后一把从她手里把剪子抢过去,大家吓呆了的神情才松缓了。那老族长说:
“依你,你说的都是明白话。老二!你怎样?”老二的神志似乎清醒了很多,叹息着说:“嫂子!我对不起你,叫你跟着我生气担心……可是嫂子,我也不是没有委屈,就说我和死鬼吧,虽说是爸爸妈妈活着替我订下的;但是她那份长相,那份蠢,就没人替我想想。唉!好在我城里还有那个米粮店,事完了我也不回来了。把她埋了以后家产剩多少,多少是你的。嫂子,人生能活多大岁数呢,只要你愿意,我绝不小器。”林大奶奶已经跑着进屋里去了,大家纷纷商议着析产问题。
林家已经把家产分成两股,林大奶奶过继本族一个小男孩。林二奶奶的丧事办得十分热闹,严冬的荒村里终日经声佛号地叫嚣着,纸糊的车船轿马人物灯伞从林家门口直摆到小庙台上,全村人们如逢大典,整天在外面看热闹听念经听喇叭。死人的装殓都是丝绸的,棺材是贵重的木料,林二的家产如果不是林大奶奶哭闹着分出一半去,简直完全用完了。出殡的那天,二奶奶娘家人每人要的全份白市布孝衣,村里帮忙的妇人们又明拿暗偷的,就只孝衣一项用的钱就可观了。林二穿着重孝,拿着“灵幡儿”,完全是孝子的仪式,这自然是二奶奶娘家人出的报仇手段;但是死者又感到什么呢?假如在她活着的时候救救她,岂不是双方面都好?现在人死了,钱财消耗了,结果呢?只是一场空,白白地给外人解解闷,开开心罢了。死人仍是九泉含怨,活人却多结了一份仇恨。
自从林家这件不幸事件过去以后,村中一向平静无事,只是正月初一那天大风雪,小凤家的破茅屋吹倒了。林大奶奶把小牛母子二人收容到她家来,小凤曾回家一次,可是何大没能见着,她就又回城里去了。他说不出来的惆怅着。
新年过去了,眼看春耕的日期又到了。何大替林大奶奶荐了一个新长工,何大就开始耕种自己的田地,何大伯在“开耕”的前一天吃完晚饭,在一盏油灯火上吸着了旱烟,何大妈坐在炕里边,她的女儿--云子在灯下纳鞋底,何大伯对女儿说:“你大哥哪?”云子说:“和二哥在后院牲口棚里收拾哪。”
“把他们叫来。”
云子下炕把哥哥们叫来,何二比何大略低些,也是膀大腰圆的好庄稼人,他们坐在何大伯旁边的长凳上。何大妈眨着眼看看女儿、看看儿子、看看侄子,又看看老头子,高兴得一言不发,满足地打起盹来。云子纳鞋底子的声音彳彳地响着,她的影子映在纸窗上。老人用力吸了一口烟,一股子兰花烟的香气缭绕在这静静的小屋里。炕沿上一盆无焰的火,斜插着一把小烙铁。老人说:“老大地里的界石都看好了吗?”
“看好了,大伯。”
“明天老二帮着你大哥耕他的地,耕完了就帮他撒种。靠河沿的低地种稻子,去年冬天雪大,今年种稻子准错不了……等你大哥的地忙完了,他再帮你种你的地。哥俩干事商量着来,别生气惹人家笑话。当初我和你叔叔,才差一岁年纪,从来没斗过嘴。现在你叔叔婶子都没了,只留下你大哥一人,你要错待了他可不行。老大,大伯从你小时候手摸着长了这么大,叫你做几年长工见见人情世故,你的工钱我一个子儿没用,都留着给你娶媳妇。我老了不想种地,可是我也不能空待着,园子由我种。收了什么卖钱两股分。就是家产也不用再分了。我们哥俩早分配好了,后院的正房三间两间厢房、猪圈、牲口棚……都是你的。等你娶了亲把文书交给你。前院的房子是你弟弟的。”
何大听着伤起心来,用手抹着眼角的泪说:“大伯您不用说了。多跟您在一块过几年不行吗?”
“不是那么说,我想今年秋天给你们哥儿两个娶上媳妇,分家另过,年轻争强好胜,两股比赛着,谁也不肯懒惰了。不用几年就可以看出来,勤俭的富足了,懒惰的穷困了。”老人停了一下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用力地敲着,然后把烟袋放在板柜上,看了打盹的老婆一眼。
“庄稼人最要紧的是勤俭,男的女的是一理,当初你妈是出名的巧妇人,你们原来姐妹四个连你五个孩子,你妈给你们穿得整整齐齐的,后来孩子死得只剩你一个人了,没什么活计还揽外面的活计挣钱贴补着过日子。你大妈针线活不行,地里却能做,足赛得过一个男庄稼人。云子的活还是你妈教她的。要不然咱们爷儿三个的活计谁给做呢?多亏她起早睡晚地忙。”
云子用唇润了润麻绳说:“娶了嫂子们就好了,我可要大大地逍遥一下。”
何二说:“你也别想着逍遥,也该叫人抬走了。”
何大说:“今天早上我还看见妹夫上地里去。大概也是要耕地了。好小伙子,准不能叫你骂媒人就是了。”云子笑了唾着嘴里的碎麻说:“不用觉得该娶老婆了乐得说别人。”
老太婆打了一个响呼噜自己倒惊醒了,坐直身子看着昏昏的油灯火花,又看了看正在说笑的一家人,打一个哈欠说:“还不睡哪?明儿不是早起吗?”
一家快乐地安息去了,因为明天要开始他们一年幸福的工作呢。
四月初的天气在乡间是最美丽的时候,田间的秧苗都长得绿油油的,田边的野花开得灿烂得像许多花边镶在绿毯的边缘上。何家弟兄提着小锄往田里去拔草,经过林家的田边,见一个长工低着身子除草,小凤的妈和小牛也在帮工。何二打招呼,何大也跟着打招呼。他很想打听小凤的消息,但是怎么好意思呢?他只说:“林大奶奶好?”小凤妈站起来笑着推着小牛说:“你往前拔,别拔错了。”又对何家兄弟说:“你爸爸妈妈好?你们哥俩也下地?林大奶奶好着哪!又给小凤做衣服呢。那人可太好心了。过两天小凤该回来啦。她们东家奶奶也上乡里看‘青’来,城里人闷得慌了,拿咱们乡下的青枝绿叶当宝贝。”
何大听说小凤过两日回来,他心里再也平静不下去。他想她回来一定住在林大奶奶家,见她的机会一定不少,只是像去冬那天捡干枝的聚会恐怕不易有了。天哪!为什么快乐的时光那么难得,得了又那么迅速地消逝了呢?
他每天到黄昏,晚饭后就在大门外的菜园边或小树林里溜达,何二知道他的心事,跟他约好了说:“大哥你放心遛你的弯儿。每天我管挑水,我管喂牲口,等你见了我那没过门的嫂子安安静静多说会子话。等多会儿我也遛弯等媳妇,你再替我,哈,哈!”何大虽然笑着骂:“别胡说了,等大伯听见骂你。”但是他真是什么都不顾由何二替他,他失魂丧魄地等小凤。
一天太阳已经完全落在西山里,天上的云由浅金变成桃红,照在池里、小溪里,完全是透明的桃红色。嫩绿的蒲草和芦苇柔软地轻轻摇摆在微风里,这正是一切人类最爱的时候,不冷、不热、不忙也不闲的时候。没有狂风、没有暴雨、没有寒雪、没有凋零也没有过度的丰满,一切都那么喜滋滋的,那么柔嫩地向生的途径走。何大从园子后边走到一片幽静的小林里,许多丛生的小槐树叶子圆圆地对生着,被晚霞照得红红的,因为原来的绿色太嫩了,经外来的红色一照反倒把绿色掩住,眼光为这红绿交辉的颜色弄昏花了,他无聊地往前走着。
“你上哪儿去?”这突然的声音倒使他一惊。原来小凤迎头走来,她把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瓜子型的脸映着中分的黑发十分可人,皮色也红润白皙了,眉显得特别弯,眼睛的长睫毛闪闪地似乎向人诉说着什么。何大反不知说什么好了,停了半晌他才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晨。”
“听说你的东家奶奶也来了。”
“什么东家奶奶?我不在她家啦。”
“为什么?你妈愿意吗?”
“愿意!你呢?”说着她闪着眼睛侧着头看着他。
“愿意。你舍得离开城里?”
“你别气我行吗?我离开城里都是为了你。”
“怎么?有人……”
“林二那小子不怀好意,他总借机会上那家子找我,我最初还不好意思见他;后来他直给我送东西,那种神气也不对劲。他又说:他和林大奶奶分家了,他永远住在城里,又说他老婆死了,想在城里找一个人。后来他托人向东家奶奶去提说我。我就把我的事儿都说给东家奶奶了。可巧东家奶奶的小孩子死了。她要亲自看我在她那儿看的孩子,叫我做针线,我说不会做针线就辞了。”何大已经尝试过少女的温馨,听了这些清脆又刚毅的话更觉得小凤可爱,只是不敢再抱她。他怕快乐的时间过得太快,他只是看着小凤笑。但一转念觉得小凤搬在林家住,万一林二回来岂不可怕?焦急的说:“林大奶奶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