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陌上花开,谁念缓归眷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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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良田 (5)

“知道,我到家都跟她说了。她说不要紧,她有法子抵挡他。林二自从老婆死了办完了丧事以后,总也没回来,有人说他怕老婆的魂不饶他。林大奶奶把他该得的房子折合了钱给他拿走了。你总是有点不放心我吧?”何大被她说着了心病。羞愧的青年男子的情绪有如一头饥饿的牛,他猛烈地低着头抱住了小凤,说:“你知道秋收完了的事吗?”小凤点点头。他不放松地乱亲着她的脸孔、颈、胸。

暮色渐深,他送小凤走出小树林,听着林大奶奶呼唤小凤。何大站在一棵槐树后面,见林大奶奶一只手领着小牛,一只手领着她的过继儿子--石头,笑嘻嘻地看着低着头从树丛里跑出去的小凤。林大奶奶问:“一个人上树林里做什么去了?”

何大很担心小凤说不出话来,但是,小凤却笑着说:“多少日子没回家,哪儿不许我看看?什么一个人两个人的?您就是好说个人儿。”

两个人说笑着走远了。何大从树林里出来,绕着园子边走回来,见何二挑着水往家走。何大过去一句话不说把扁担从他肩上一托就抢着挑走了,把何二吓一跳。一看是他哥哥便追上前去,哈哈大笑着说:“小伙子真棒!抢一担水,一点没洒,本事不小。哪儿来这么一股子没用完的劲儿?”何大已经担着水走到院里去。何二只拿着提水绳子追着走进来。关好了后门,一天就这么幸福地过完了。

阴历九月中旬的一天确是良辰吉日,何大门上贴着双喜字,挂着红彩绸。贺喜的客人忽出忽进地张望着。帮忙的人跑着、喊叫着,原来何氏兄弟同日娶亲。倒也经济热闹!许多孩子们穿着新衣在秋日的日光下跳跃着、等着花轿。何大的岳家在本村,何二的岳家在五里以外。何大先拜了天地,蒙着红绸子“盖头”的小凤被人搀到后正房的炕上。何二家的花轿也接着来了,何二的岳家很富足,送亲太太是新人的嫂子,穿得一身麻丝衣服,拿着姿势走路,眼睛看人时总是冷冷地一瞥。天地拜完了,何二的新娘端坐在前正房的炕上,红绸盖头由何二用秤杆挑下去,何二笑着跑出去,外边少年一阵大笑。新娘子长得很好:白白的圆脸,头发不十分黑,眼睛很大,不时地看着站在地下的客人。客人们今天是破天荒的快乐,匆匆地往两个新房里跑。

夜里闹新房用棉花撒上辣椒油从门底下猫洞里点着了火送进去,弄得洞房里的两双新人打喷嚏、流眼泪。何二的新娘一面开窗子一面小声咒骂着。后正房的小凤本来一天水米没有下咽,临上轿见小牛和妈妈那种孤单的样子又痛苦地哭了一场,下轿又不动地坐福--端坐在炕上,又由许多妇人七手八脚地上头、开脸--用线绞去脸上的汗毛……一天就感到头昏眼花,吃子孙饺子时候她已经呕吐了,装完鸳鸯枕已经冷汗遍体了。哪还经得起这么一呛呢?所以她晕了过去。何大急得叫何大妈来,云子把闹洞房的人斥责得走开。前院倍加热闹起来。小凤终于醒过来,何大妈才放心了。嘱咐何大小心照应她。何大妈和云子走开,客人也不敢闹了。不过大家很不满意小凤的娇嫩。何大从厨房灌了一壶开水放上红糖端来给小凤喝,小凤因为自己是新人不好意思躺下,还挣扎着坐在炕沿上,何大端着糖水走向她前面,低身说:“好点吗?喝糖水吧。”

“好啦。”小凤又渴、又饿、又晕,见了又甜又热的水就毫不推辞地一口喝下去,喝完了心里略觉镇静一些了。何大说:“你吃饭了没有?”

“上哪儿吃去?人家要笑话的……”

“真没道理,新娘子就不是人就不许吃饭?”说着从立柜里拿出一个点心盒来。

“你吃吧!这会儿是没人看见的。”小凤见自己的丈夫这么体恤自己,心里有说不出的快乐。小声说:“你送点给前边那新娘子,她也是一样吃不着东西的。”

何大奉命地用纸包了一半转身就走。小凤又嘱咐说:“你把新姑爷叫出来,交给他。告诉他就行了。你不要自己进弟弟的新房……”

“知道了。”何大说着走出去。

等何大回来看小凤在地下站着,已经换了一身粉红的小裤褂。真快哪!大红的衣服和粉红的衣服看来大有不同的情调。何大知道小凤身体不舒服,而且天也不早了,催促小凤先睡,她却羞涩地站着不动,何大焦急地说:“你要怕我到几时呢?你安心在炕上躺着,我在板柜上睡是一样,你再不睡我就搬到车棚里去睡,怎么样?”

小凤的脸上突地笼罩了一重红霞,眼波流动地看着何大的胸,她从来没敢看过何大的脸,迟疑的说:“你不许走,那是不吉利的……”

“那怎么着吉利呢?”

“窗子还没关好哪!”

前边新房还在热闹着,何大吱的一声把窗子关好了。

三朝啊、回门哪……一切新人应做的礼俗都做完了,她们两个新娘开始着嫁后的实际生活。究竟小凤容易过些,因为何大和何大伯分居了,何二家的还要服侍公婆,她的心里总感到不平;但是新来乍到的又能怎样呢?只是暗暗对小凤生气。小凤十分爱着这个小婶,她每次回到娘家和她妈妈或林大奶奶谈起话来总说她的小婶多么可爱。同时林大奶奶又尽力把自己对人的那种好的善良的性格灌输给小凤,所以小凤在自己工作完了的时候总要帮助何二家的和云子做事去。何二家的在娘家是娇养惯了的,时常住在娘家。何二性格比何大还要随和一些,对于媳妇更是无可无不可的。他每天在田里工作,回来见到妻子的时候少,见她回娘家的时候多,见自己的哥哥和嫂子那种自然恩爱的样子,时常暗自叹息。

在春三月的时候,田地里已经耕种完了,只是每天做些零星事,何二家的又回娘家去了,何大夫妇却一起开拓后院一块荒地,何二无聊地走过去故作高兴地问:“哥哥嫂子也不是整天忙什么?又掘这块地干什么?”

“种菜,边上栽玫瑰棵子,开了玫瑰给你捣了包玫瑰包子,吃了省得想媳妇。”小凤一边笑一边打趣地说。

“这准是嫂子的主意,哥哥人笨没这么多的花招儿。”何二也打趣地回答着。何二想起自己前院那片地方也不小啊,他走到自己的院里,只见长了许多扫帚草和刺儿莱,就动手去拔,拔了几棵,就没兴趣再拔下去了,呆呆地想着方才见到兄嫂的神气该多么快乐呀!自己不是和哥哥一天娶的妻吗?为什么自己这么孤孤单单的?虽然结婚前自己也一样的工作过,从来很少做空想的,只是娶亲后似乎明白了共同生活的意义,假如妻子也像嫂子对哥哥那样爱,那么体恤,该多么幸福呢?也许哥哥比自己奇特点可以征服嫂子的心吧?一定的。可是又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缺欠来,唉!-个土里寻食的农夫,除了水旱天灾值得忧虑以外,他们是不知道什么是烦恼的,何二在娶亲前想,娶了亲该多么有趣啊,慢慢的还会有人跟自己叫爸爸……万没想到多了这么一个妻子反倒添了许多烦恼。

三月的天是青青的,漂浮着白云。厢房前的桃花都落了,妈在屋里纺麻绳,妹妹又预备午饭了;但是妻子却在娘家躲避着自己,越想越烦,要不然等爸爸妈妈去世了自己把房子、地给哥哥和妹妹一分,出家当和尚去,只是目前的烦闷怎么消除呢?还不如地里忙些好,省得闲得生气。他走到妈的窗前隔着窗子叫:“妈,妈!”老太太纺麻线,纺车呜呜地响着一点也没听见。要是妈听见又怎么样呢?向妈说什么呢?说想媳妇?不像话!说什么呢?没得可说。幸亏妈没听见。

云子早定亲了,秋天就要叫人家娶走了,小凤帮她做了不少活计。春天已经是漫长的白天了,可以做很多的活计还有闲暇,这天下午小凤锁好了房门和何大一起回娘家去。自从小凤嫁了,她娘又搬到林大奶奶的院里,小牛家已经不十分穷困了,人口很少,小牛也长大了,帮人拔草,给人喂牛、拾柴,都会做。小牛的妈又勤俭总揽活计做,所以米缸里也有米,屋里也有板柜啦。

何大夫妇被林大奶奶请去吃晚饭,饭后在灯下闲谈着,林大奶奶的过继儿子--小石头坐在炕沿上听着大人们说话。他今年已经八岁了,从小就没有父母。自从到林家来,他才认识到人生的幸福,他才了解母爱是什么。所以他没有一天肯离开林大奶奶的。何大坐在炕对面的长凳上,小凤和林大奶奶坐在炕里。林大奶奶看了小石头一下说: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我想叫石头到学房里念书去。认认地文书也是好的。省了长大成人受别人的气,他还有那么一个叔叔……可是这傻东西不肯去,你们好好给我哄哄他,他要肯了,我明天就送他去。”

小凤拉住石头的手温和地问:“为什么不肯上学呢?”

“妈就不能整天跟我在一块。”那孩子担心地说。

“学房离你们家多么近哪,去吧,你妈会在门外等你的。”小凤说。孩子看了看他妈说:“老师要打我,妈就进去拉住他吗?”

“还没上学就怕老师打?你要听话老师是不会打你的。”

“老师生气就打人,不管听话不听话。”

“你听谁说的?”

“对门王大仁说的,有一天师娘和老师吵完嘴,老师进书房嫌他们吵,就打了几个大学生,每人打了十板子,手心都肿得老高。从那天王大仁就不上了……”林大奶奶听孩子说出这么些个道理来就踌躇道:“可怎么好呢?当老师的还这么糊涂。”

何大知道林大奶奶这么一迟疑就不肯叫石头上学了。石头如果不识几个字是很危险的。因为他不是林大奶奶的亲生孩子。将来就是为这点产业在林大奶奶的晚年都恐怕会出风波。所以他赶紧说:“还是上学吧!小石头,你只要不淘气、不打架,老师一定好好待你。等你的书念完了好好在村里做个人……明天就上学吧!去了叫你妈送你的时候,多托付托付先生就好了。我和弟弟小时候也念了三年书,按时按节的我大伯净给先生送好吃的,什么新老玉米、嫩黄瓜,都送。我两个很少挨打……”

没容他说完,林大奶奶笑了说:“这么看起来老师也是不开眼哪,真是官不打送礼的呀。”

“什么事都是一个道理,就那么办吧。”何大这样说着,看了看小凤。只见她低着头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何大想了一下明白了:小牛已经十岁,也到念书的年岁。虽然乡下人不一定念得中状元,但是一个字不识是一生要吃亏的。何大想完了就不能存在心里,决定了就得说出来:

“你上学,我还给你找了一个伴儿,明天我也送小牛上学。”何大说着又看了小凤一眼,果然见她的脸上显出欣慰的样子。石头听说小牛也上学,就乐得跑下炕来,到何大身边拉着何大的袖子说:“小牛也上学?”林大奶奶问他道:“你愿意吗?石头?”

“愿意!我们俩一定不上树,也不呛蛤蟆了。”

春三月的夜里,到处暖烘烘的,初生的禾苗有种神秘的清香气息,连着池塘的小溪潺潺地流着。柳树的柔条显着特别袅娜多姿,在多星的夜里现出墨色的线条。远山严肃地列在近城的地方,星光下有缕缕的微云,一对夜行人在蜿蜒的小道上缓缓地走着--何大同着妻子回家呢。经过小槐树林的时候,何大停住脚看着不十分丰盛的枝叶说:

“槐树发叶太晚了,记得去年这儿绿油油的很茂盛了,要不怎么遮住咱们呢?”

“还说哪,林大奶奶想起来就问我:那次槐林里有谁?……好好的人都跟你学坏了。”

“那么你不会别理我,你凭心说:你愿意跟我学不?”

“不,以后总也不跟你学了。”

“那么现在呢?”何大热情地、率真地抱起小凤来,拥着,闻着她特有的诱人的香气,然后双手托着她,像托一个婴孩似的往前走。他们必须横过一条小溪,才能到家。他托着小凤已经走在水中央了。他顾不得脱去鞋袜,站在水里说:“你跟我学不?你还装作不喜欢吗?你说!你说:‘我就是喜欢何大,什么我都听何大的话,他教我怎样,我就怎样,你说!”小凤在何大的手臂里笑成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何大故意把手松了松说:“你说不说?不说我把你扔在水里。”

“我说,我说。”小凤把脸藏在他胸前,小声,不十分清楚地说了一些话,何大愉快地托着她走过溪水,她却一挣扎跳下地来。一颗流星低低地从天边飞掠过去,消逝了。他们缓缓地走着春日软软的田间小路,小凤忽然郑重其事地说:

“明天老二要去接他媳妇呢。他们俩是不是不对付?”

“老二人太随和了,她大约很娇,两个人必得倒一个个儿才好。总要男的刚,女的柔才行,不能一味地顺着女的,到时候也应当对她刚强点……”

小凤打趣地说:“对了,比如要过河就把她往水里扔一扔什么的。”

何大笑了笑接着又说:“老二说把她接来托你劝劝她呢。”

“不过我觉得你也应当问问老二,他对她到底喜欢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