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家的倒过意不去,觉得她是回报灯节的人情哪。其实五十个鸡蛋已经不少了,还给钱做什么?她给的又那么恳切,不好推辞。就约她女儿来玩,好像多么熟的朋友似的。“小红鞋”前脚走了,货郎老婆后脚就进来,也装作看了看孩子,然后说:“你们这人家,怎么和小红鞋来往呢?”
“谁?”
“小红鞋,就是才走的那个老婆,你不知道她叫小红鞋?她是这村里明出大卖的,她闺女叫一枝花,也不是好货了。好人家没人娶,满街上跑……”没容说完,何二家的心里不高兴。不论如何既已经来往了,有人这么谩骂和自己来往的人,她是不满意的。
于是支吾地说:“您吃汤了吗?”那货郎老婆点点头,还是不离原题地说下去:“小红鞋当初卖得很贵,房子地都有了,不用女儿挣钱。可是狗改不了吃屎,这丫头不用挣钱倒愿意白送。这村里的年轻人谁不想占她点便宜?像你们二爷他们弟兄俩就不至于……”说着怪头怪脑地从窗户的一小块玻璃往外看,又往何二家的跟前凑凑小声说:“可是我听人说:有一天你们大爷从她家前门出来……又有人说……二爷从她家后门走的。唉!反正人嘴是臭的,好说不好听的,你可别介意。”何二家的不免心里一动,但是她扬扬眉又忍住了,镇静地说:“人们可真是少见多怪,住在一个村里还不许上谁家坐坐吗?谁家没个三亲六眷的。”货郎老婆满想挑拨得何二家的起了怒火,跟着她痛痛快快骂一顿也出出气;没想到她却这么贤惠,自觉没趣地走开了。
何二家的并没把这些话问何二,只是心里不免觉得厌恶。她想出了满月再说,究竟怎么样也好做打算。不过她想何二不会负了她的。
一个月匆匆地过去,孩子用小被盖得暖暖的躺着,欢喜儿也知道爱小弟弟,他摸摸孩子的小脸,又摸摸孩子的小软头发,对妈妈说;
“小弟弟叫我什么?叫我哥哥是吧?”何二家的正在梳头,对他说:“对啦!叫你哥哥,你会看着他吗?等会儿我出去一会儿,你看着他好吗?”
“好,我会。猫来我打它!”
她从后院经过,托付了小凤一些话就从后门出去。农人们有的在田里下种,有的在园子里分畦,幸亏没有人看见她。人人都那么忙着,因为这是上午的宝贵时光。她从一个小林子里穿行,冷露水把她的夹裤打湿了。她已经到了小庙后,乘人不备到了小红鞋的院里,见她们母女也和普通人家一样地工作着:在日光里晒豆种。一枝花低着头搓豆种的干皮。
小红鞋见何二家的来了,如获珍宝似的欣喜,连说:“这可没想到,孩子有奶吃吗?才过满月就记挂着我们娘儿俩。”
“那天叫您费心,我来看看您。”
三个女人坐在屋里,何二家的细看一枝花,的确很美。只是活泼泼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叫人不安,好像心里的事叫她看透了似的,何二家的加倍忍住不提那件秘密,大家寒喧了一阵子,何二家的说:“姑娘忙不?有工夫跟我坐一会儿去。都不在家怪闷得慌。您要是不放心,我可不敢强请。”
“哪儿的话,二奶奶说远啦,去吧!丫头,头吃晌午饭回来吧。”
何二家的和一枝花走到池塘边的青石板上,何二家的坐下了说:“姑娘咱们坐在这儿吧,又可以看山水树木,又安静,真的,你叫什么名字呀?”一枝花听问的话和说话的神气都是极不自然的,把自己从家里约出来,已经够冒失的了,现在却不肯往她家里领,只坐在这池塘边上算怎么回事?她心里很不愉快,现在又问起名字来了……她忍着满腹的不快说:“叫我丫头、姑娘都不要紧,从小就没有一定的名字。二奶奶有事还是直说吧!我的豆种还没晒完哪。”
何二家的并不比她笨,见她还没受审就生起气来,不免一笑说:“那么姑娘,有人说你的闲话。他们说你和何二……”
“怎么?”
“他们说何二常到你家来找你,是吗?”
“是他自己要来的,我并没有拖他来。不过闲话是闲话,人不能不凭良心。他只来过一次,以后不但不来,连面也没见过。其实我蛮可以不承认,推一个不知道你又能怎样呢?可是我想没有什么可瞒你的。他来了我们还没容得说话,他哥哥就来找他,我叫他见他哥哥,告诉他:我们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讲的事,但是他却胆小地从后门走了。我要早知道他那么怕他哥哥……我一定不会管他的。”
“我想他不是单怕他哥哥吧?”
“那么是怕你了!我都对你讲了吧,你要明白呢,回去别和他提,大家从此罢手,我妈也不再去高攀了。其实你对人是很好的,只是……唉。你要是不明白就回去审他吧,你知道我们娘儿俩是很苦的,从我爸爸没有了,多少人欺负我妈,本家逼她改嫁,也不过是图那二十几亩地和一处整整齐齐的房子!但是妈有我累着,不愿改嫁,怕我受后爸爸的气,她守着不走。不走就有人欺负她!她只得狠心走了一条旁路。她认识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县里的、村里的,谁不知道我妈!嘻,我妈!”她说着从石边上摘了一小截嫩苇子,玩弄着。又说:
“从此再没有人敢欺负我妈了。房子、地保住了,我也平平安安长了这么大。我佩服她!等我长大了,外婆家给提了亲事。几次都叫咱们村里的流氓给破坏了,妈就着急,也怨她自己把我连累了。她怕……所以有人来提叫我给人做小,妈也要答应,怕我终身没有着落。我想人一辈子很短的几十年,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过呢?嫁给个老头做小,杀了我也不干!以后妈就不管我了。她说:随你吧!命好了早早嫁个好人。命不好了呢,就跟妈过一辈子也没什么!我就不信为什么我们娘俩的命就改不好?我不信!我到处留心,唉!事情真糟,偏偏遇上他……你放心,何二奶奶,我命不好吧就算了。只是我不再连累你,以后决不理他,咱们也少见面吧!因为见了你……”她说着转过头去望着春天青青的远山。何二家的听了半天,似乎忘了自己对这件事的关系,好像听了一件悲哀的故事。而且听这故事的主角自己哀婉地叙述,她的泪在眼里直转。半天才想起自己就是这悲剧的促使者,才惆怅地说:
“可是我喜欢你,让我常见你,姑娘。”
“不必了,你是何二奶奶,我是一枝花,不是一路子人。到将来免不了许多苦……反正你放心了吧?我该回去啦!”一枝花把手里的嫩苇子搓弄得稀糟,信手一扔,站起身来,拍拍土毫不留恋地走了。啊!三月的恼人天气!何二家的心里不知是胜利还是失败,只觉得空洞洞的,麻木的腿站了两次才站起来,走到后大门外,见欢喜儿正在找妈妈:“妈妈!小弟弟直哭,大妈哄不好呢。”
何二家的给孩子吃着奶,眼泪一对对地落在孩子的小身子上。小凤莫名其妙的说:“怎么好好的,哭什么?哭多了,孩子没奶吃。”何二家的急忙拭了泪,把小牛支开,拉住小凤的手说:“嫂子!假如哥哥有了小媳妇,你怎么样?”小凤脸一红说:“才哭完就来开玩笑,他有小媳妇更好!省了我一人忙。”
“说实在的,嫂子,假如我也给欢喜儿的爸爸娶一个,我们相处得好吗?”
“你怎么啦?出去一趟‘撞客’了?什么邪门歪道的,说的话我都摸不清是怎么回事。”
何二家的把她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完全告诉小凤,小凤才明白她悲哀的原因。小凤也觉得一枝花太可怜!只是这怎么办呢?一个男人如果有两个女人,这家庭就完了,再没有幸福可说。假如何大也……她真不敢“假如”了。
于是,正色地说:“别胡想了,这件事总算没闹起来,以后别提了。要是叫大伯知道准得骂他,这样吧!咱们留心给她找个好主儿吧!远远的,在本村怕不容易了。”一阵无边的沉默。
春雨连绵的天是农家的快乐日子,一则春雨是小苗的甘霖,二则他们可以在家里做点换样子的事。林大奶奶正在屋里跟石头说话哪,因为石头不爱念书,已经辍学。林大奶奶教导他种田的事、做人的事,他也不十分留心听。只是不再上学了,他十分得意,东张西望的,神不守舍。林大奶奶对他早已没多大希望,今天见他因为辍学倒乐起来,更觉失望。外面滴滴的春雨下在花树的叶子上,显得十分的凄凉。
她叹息着说:“去,到外面去,在堂屋里编编条筐,要不戴上大草帽去拾掇柴棚里的柴。”石头果然走了,不过他没去堂屋。林大奶奶一个人凄凄地躺在炕上,外面雨还没停。她觉得一个高身材的人进到屋里。脸面没看清却觉得是她丈夫,是嫁后不久的光景,只听他说:“我又回来了,你也该欢喜欢喜了!”又觉得他拍着她的肩说:“起来,起来,别装睡。何大娶你来啦!”
她要起来和他分辩,觉得他没死,只是在外乡久不回来。可回来就试探自己,真委屈!就呜呜地哭起来。有人推她说:“大奶奶别哭啦!”她张眼看原来是小牛的妈。她想起梦里的境况还不胜悲叹。小牛的妈说;
“大奶奶,你说多喜欢哪,小凤生了一个孩子。”
“是吗?男的女的?”
“女的,女的也好。她出嫁这些年没个孩子怪冷清的,何大打发人接咱们来啦!叫你们长工看家,咱们去吧。”
“还下雨吗?”
“下哪,只是小多了,咱们换上油鞋。”
小凤也做妈妈了,她的小家里有这个小人儿降生以后立刻热闹起来。何大妈也喜欢,因为何二家的都是男孩,有一个女孩来了倒觉得如意呢。所以这小姑娘的名字叫“如意儿”。如意儿降生的年月好,赶上丰年,有这么一场春雨,谁还敢说秋天没有丰收呢?何大几年来辛苦的结果,又多了几亩田,他已经有三十亩田了,还不是如意的事吗?
在如意儿弥月的时候,何大伯却得紧病死了,是肺炎。弥月的所有礼俗只得罢免。这老人的丧事就哀痛庄严地举行了,他的坟就在他自己园北的何家老坟里。他安静地永睡在一棵松树下,这松树正对着何家的后门,老人的灵魂看着这些如意的孩儿该含笑九泉了吧?只是何大妈十分悲哀,只得把欢喜儿哄过去给她做伴、解闷。云子也时常带了孩子来看她。云子也有两个孩子了,多么快的时光啊!小的大了,大的老了,老的死了……不论是人、是动物或是植物,都脱不了这个循环呢。
只是有些却例外,他们很小或者很年轻就夭亡了,那么可哀痛的夭亡!但是那些健壮的则还是按着少长老衰的公例活下去的,又怎样呢?只是平凡些罢了。
六月的夜,人们在户外纳凉,讲着毫不连贯的趣话。何大把如意儿送给小凤去,因为她早就睡在他的手臂间了。他又出来找那一群纳凉的人。但是已经散了,空留着深沉的夜色,远远听见有女人咒骂的声音。只是一阵又隐约了、小了。他想进来关上大门。但是他记得何二是在外面的,怎么没见他的影子?于是不关大门到院里叫道:“老二,进来了吗?”
只听何二家的代答:“没进来,他出去不小时候啦,您没看见?”
“那么我再上外面看看去。”
天上的星是那么繁多,村里村外都那么深沉,织罩着神秘的气氛。村边的树黑黝黝的好像童话里的巨人似的站着。何二喘着气,抓住哥哥的膀子,断断续续地说:“哥哥!一枝花,打死人了。”
“什么?”
“一枝花,把村副的儿子用大烙铁打死了,哥哥。”
“进来。”何大把受了惊的弟弟拉进来,关上大门,坐在院里瓜架下,何大听着他还在微喘。
“你怎么那么傻,在街上那么大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进去送如意儿睡觉,我们本来打算等你,后来隔壁的三发跑来说:‘小红鞋家里出事了,走!看看去。’大家都一窝蜂似的去了,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不再登她家的门吗?所以转身要走,他们拉了不放,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去了。哥哥!她却被人绑在树上,她妈哭嚎着要求人解下来,不但没人答应,反倒拳头、脚地把她妈打了一顿。她穿着小花褂子,衣襟上有许多血,头发乱得像一团草。听说:村副的儿子早就动她的心思。只是,她不理他。可巧,今天她妈妈到别人家串门子去,叫那小子看见了,他就到她家去。
起初,她还和和气气地应酬他,后来他……他不规矩起来,她就拿起手边做衣服用的烙铁狠狠地打下去,他的额角破了,溅出许多血,但是并没有死,他马上跑回家,到家就躺下了。她在盛怒的时候还不明白自己做的事,并没有跑。地方的保甲长们就把她抓住了,绑在庙前的旗杆上!”何二已经接不上气了,“他们说:村副不想打官司怕丢人。只想私了这案子,他儿子好了没话说,要死了,也一烙铁敲死她!怎么办?她太冤枉了。她,她似乎看见了我,还对我一笑。好像她做的是一件快心的事叫我对她贺喜似的。哥哥!她没有错!就活活打死她吗?她要死了,我忘不了刚才她那样子:小花褂上有血、头发像乱草,还对我笑一笑,那一笑……”
何大怜爱地抚着弟弟的肩说:“你放心,她死不了。她不会就死,还有村长哪。你睡去吧!你受惊了。”
“不,我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