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陌上花开,谁念缓归眷春深
8984900000033

第33章 良田 (9)

何二因为欢喜儿已经三生日了,那么就是四岁了,可以玩耍啦。所以在前院架了一个秋千,何大伯整天在秋千旁看着欢喜儿,同时引了许多村里的孩子来打秋千,在正月里何家的前院非常热闹,村西头有一个姑娘最好打秋千,今年因为年月不好,谁家也没搭秋千,后来听说何二的院里搭了一架,就每日必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闺女这么满街跑,不用问,是家教不好;对了,她的妈妈还有绰号,叫“小红鞋”,她叫“一枝花”。自从一枝花来打秋千,引了不少浮荡子弟在门外守着。何大伯已经看出来,心里虽不高兴,但是村里过年时只要搭秋千,总要招引许许多多的人,倒也热闹。而且欢喜儿真个非常欢喜,老人也就没话可说了。

说来一枝花也真能,把一个简单的秋千打得上下翻飞,穿的又是一身花衣服,更弄得人眼花缭乱了,好似一个大的穿花蝴蝶。她妈妈也是以打秋千出过名,原来那时还时兴小脚,她总是穿了一双窄小的红鞋踏秋千,所以人家叫她“小红鞋”,一枝花就是另一个时代的产物了。这时村里已经不给姑娘们缠足。因为:一则太费布,二则不能做地里的活,所以一般人对女人的评论不只限于脚的大小,而扩充到全身。一枝花的脸子相当的俏,身子又很细,常穿花衣服,大家就叫她一枝花。一枝花的家并不十分的穷呢,有房子有地,却没有父亲,可怜小红鞋也是寡妇,只是风流些罢了。一枝花仍是小姑居处尚无郎,过着少女的幸福生活,无拘无束的倒也快活。不过有几次要成的婚姻被人家破坏了,大约是因为她们母女的绰号吧?也许是因为她的无拘无束,渐渐地有人要娶她做二房了,她妈妈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她呢,却有个特别想头:不嫁倒可以,绝不给人做二房!不为别的,为的怕多一重约束,而且她也怕和人家打架。她把心思对母亲很坦白地说了,就这么过了许多日子,她心里充满许多花园赠金、彩楼配的故事,一枝花是要自己找男人的。

大年初三的下午,何二从妻子手里把欢喜儿接过去说:

“走,跟爸爸打秋千去!”孩子拉着他的手连跳带蹦地走到院里,只见秋千在金色的阳光下嗖嗖地飘着,一枝花穿了一件红棉袄,上面印着黑花,一条青绸裤很薄、很肥,她的半长头发也像城里人似的用一个牛角卡子卡在颈后,前面的短发在额前飘动着。她见何二领着孩子出来,就不用力打秋千了,任那索子轻轻地荡着,她说:

“欢喜儿等我带你打,打得高高的。”说着就看了何二一眼,孩子果然要往前跑,被何二拉住了,不然几乎撞在秋千的踏板上。一枝花却一下跳下来,把踏板扬得远远的那么潇洒、那么轻快,何二不免一震。

她把孩子抱住坐在踏板上,对孩子说:“一只手抓紧绳子,一只手抓紧我的棉袄。”她一只手搂住孩子的小身体,一只握住绳子,轻轻地荡着。天天下午她都要来一次的。

初六何二夫妇到岳家去拜年,何二家的和孩子住下,何二一人回来。云子和丈夫也来了,还有她的小孩子,她的丈夫当天就回去了,所以院里只是何氏的亲骨肉在一起过。何大和小凤也常过来陪大妈摸纸牌。这天何大妈只留下小凤和云子说话,何大伯到邻家去耍钱,院里只剩何二依着秋千架子待着,何大想孩子才走就值得在这儿想?走过去想劝他几句,便去轻轻地拍着弟弟的肩膀说:“老二,怎么了?在这儿想谁?”

何二一惊,见是哥哥就笑着说:“别胡说!谁像你和嫂子那么蜜里调油呢?!”虽然这么若无其事地说着话,但是脸上有一种羞愧的颜色。何大和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对于他的性情十分了解,知道他没有隐秘是不会羞愧的。但是再三问,也没问出话来。眼看许多孩子来打秋千,后来有名的一枝花也来了。只见她对何二那么一笑。何大明白了:“毛病就在这儿。”他不由得对弟弟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晚饭后,何大又到前院来,听说何二吃完饭就出去了,他很担心。他是忠于爱情的,也是固定的。既不像弟弟那么热烈,也不像弟弟那么流动。一枝花是什么人?好好的弟弟千万不要被她引诱坏了!他立即到街上去查访。正月的晚上,家家在屋里灯下闲谈或者玩牌,街上是冷清清的。远看村外荒野处,有点点的磷火闪着。他毫不思索地往西去,走过小庙,到了一枝花的家。她家的街门还没关哪!一进门只见屋里点着雪亮的大罩的油灯,五六个男女在炕上赌钱。

大家见何大来得奇怪,一个青年歪着头对何大说:“这不是何大爷吗?什么风吹到我们这群里来了?”何大见何二并没在这儿,一枝花也没在场,只有小红鞋在炕里说:“哟,何大,怪冷的,既来了就别忙,过来烤烤火盆。”何大不好意思回话。

刚才那个说话的青年又笑着扬声说:“不用烤火,就你这么一句话就够谁热乎半年的了。”小红鞋笑着在他肩上打了一拳。

何大十分看不惯这情形,心想幸亏弟弟没在这儿,他搭讪着说:“不烤火了,我找个朋友,他没在这儿。”说着转身出来,还听得有人哄笑着说:“没有梧桐树引不了凤凰来,这是一枝花的劲儿。”何大听了很刺耳,后悔不该到这种地方来。还好,这儿倒出入自由,进来没人拦,走了也没人送。只是小凤如果知道了怎么办呢?他匆匆地走到大门外,又想弟弟到哪儿去了?一枝花一定和他在一起……他在回家的路上徘徊着、寻思着。正月的夜风吹着他的腮,他加快了脚步走。才进大门就有人拉住他,一看是何二。

到了何二的屋,很暖,冻了的脸觉得发痒。何大正色地说:“老二,你刚才在哪儿?”

“哥哥别问了,看爸爸知道说我。我往一枝花的屋里去了,我听见你的声音就从后门溜回来了。”

“撒谎吧,那么快?我一点影子也没见。”

“真的,她的屋子在后边厢房里。一定求你替我瞒住,是她约的我,我敢赌咒,再也不去了。”

何大注视弟弟慌愧的样子,才冷冷地说:“不是我管你,因为你是娶妻抱子的人了,要是走邪路,一家子人就都完了。记住!咱们是靠力气吃饭的,一荒唐,吃都吃不饱了。”说着叹了一口气。何二点着头,红涨着脸,他是在追悔哪!何大站起来要走,想想又停住说:“不要对你嫂子提这件事儿!”

元宵节,何二家的带着欢喜儿回来,从娘家带了不少珍食,什么蜜麻花啊、芙蓉糕啊……给婆婆送去一盒,给小凤送去一盒,还留了几盒在橱里,预备给欢喜儿吃。这天是十四,非常晴朗。到月升时候,何家把两个铁丝编的大圆灯笼挂在大门外,白纸外面糊着红纸剪的大“何”字。忽忽的火光把门外照了两个大的光环。黄色的光一直映在大道上。院里有一个数丈高的杉杆,在空中的那一端扎了一把松枝,在松枝里挂着一盏小灯,是用绳子上下拉的。这灯叫“天灯”,是何大伯点的,为的给幽冥的鬼魂照亮,这灯自从欢喜儿落生的那年灯节点起的,一直点到他娶妻,每个灯节都不可废,为的是叫他长寿。

在秋千架上还有两盏灯。渐渐地月光掩过了灯光,宇宙间正是幽辉万顷的时候,来了一群打秋千的人。孩子很少,差不多都是一二十岁的小伙子。今年没有秧歌,人们只得找秋千打打,他们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都有一枝花;但是今天她没来,大家不免扫兴,不到一会儿就都散去。何二经哥哥的劝告,而且妻子初回唯恐她看出毛病来,所以晚上挂完灯再也不出屋门,一天总算平静无事地过去。第二天元宵节,有钱的人家门口挂着花灯,聚了许多人看灯,年来又不许放爆竹,倒也幽静宜人,不过人们总不能免俗,都爱热闹,所以何二的院里虽然没有花灯,只一个秋千,就比别处热闹许多。

一枝花今天改了装束,她的头发剪短了,齐齐地下垂着,偶一回头,那齐起的短发就像流苏穗子似的一致摆动着,别致而可爱。她并没如大家所期望的荡秋千,只是依着秋千柱子望着厢房窗上的人影,那大影子是何二,他怀里还有一个小头的影子,那一定是欢喜儿,何二家的呢?哪儿去了?她正凝神想着,忽然有人拉了她的袖子一下:“来一次,好好打一次,我们也眼皮上挂钥匙,开开眼!”这人还没说完,大家一阵哄笑。

她垂着眼帘,转过头去,究竟是谁打趣她?她不管。只是像一头怒了的小山羊,摇摇头,短发那么一扑拉,另一个又撩逗道:“我送你吧,要快要慢?”“别找骂!少耍贫嘴!”她怒冲冲地说着,见何二抱着孩子低着头到北面屋里去,好像没见她似的,她想拉住问他为什么不理她?只是在人家的院里,又这么多的讨厌鬼围绕着,一吵嚷叫何二家的听见,反倒显得无私有弊。她心里很不痛快,不管它,且乐会儿再说。她旋风似的转过身来,拉住两个索子往踏板上一跳就往高里打起来,不一会儿,高得和秋千大梁一样平了,那群少年拍着手笑着,她像醉了、狂了似的还是不停地悠荡。她见月光照在房顶上、她见月光照在远远的田野间,从上半是玻璃的窗子她见何二在窗里,她见何二坐在何二家的背后,秋千那么飘、飘的,她在许多人的头上,她见何二抱着孩子,她见何二家的盛元宵给大家吃。她觉得杉杆上的天灯也到她下边了,她见月亮也在她下面。她觉得身上软软的,她觉得一片黑、一阵疼……一枝花把秋千绳子弄断了,掉下来。

大家一阵乱,怕事的跑开了,胆大的叫二嫂出来:“二嫂,扶扶她,她跌晕了。”何二家的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和何二的一段故事,觉得一个姑娘夜里出来打秋千--有点轻视她;不过年轻的人谁不好玩呢?又是元宵节--她心里宽恕着,而且看躺在地上的姑娘很美、很可爱,可怜摔在冻了的地上!脸色苍白,口里有一丝血,在月光下显得很凄惨。

她大胆地扶起她的上半身,又喊着:“嫂子,来!帮我把她搭到屋里去。”小凤胆子小,哆哆嗦嗦地出来,歪着头,不敢看她的脸,抱着她的腿把她搭在何大妈的炕上。炕中间已经摆好一张小炕桌,上面有几碗热腾腾的元宵,还没人吃。何二家的还扶着她的头,吩咐何二:“把你儿子放下行不行?打一个热手巾来!”何二正呆呆地不知想什么,听见吩咐忙把孩子交给何大妈,打了手巾递过去。何二家的先替她擦了嘴上的血迹,又换了一个手巾擦着,揉着她的太阳穴,又给她往嘴里灌了一匙子温水……渐渐的,一枝花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人,只是不知谁扶住自己。回头见是何二家的,她心里很感动,好像自己有对不起她的事,她反倒宽大为怀地救了自己。她小声说:“何二奶奶,叫您受累!”何二家的低着头问:“好些了吗?欢喜儿他爸爸,给她盛碗热元宵汤来。”

一枝花听了,心里十分难受的说:“不,我要回去了。”说着想要起来走。可是她的妈“小红鞋”已经来了。她半老的脸显着焦急的样子。没容得向大家打招呼,一眼见自己女儿坐在一个媳妇的怀里,并没怎么样,心就放下去了。

笑骂着:“那群小兔羔子说你摔坏了,你倒坐在人家怀里享福……多亏婶子大妈的操心,过后我得好好谢谢大家伙儿。”说着对炕里抱孩子的何大妈说:“哟,大妈您好?我还没给您拜年哪!您不认识我了?我可是,我是小庙后头、后头马三家的呢。”

何大妈一向是那么马马虎虎的,而且马三家的又不像“小红鞋”那么刺耳,她只当是本村的一个媳妇,轻易到不了自己家。倒觉得稀罕,直往炕里让,又让吃元宵。“小红鞋”在男人群里倒觉得自然,女人们也很少这么捧她,向她客气。所以她乐而感激,果真要吃,不是她馋,只是她觉得光彩罢了。一枝花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酸酸的,急急催着“小红鞋”走了。何二好像心里有隐秘似的总躲着何二家的视线。

何大妈才仔细问何二家的:“刚才那娘俩到底是谁家的?怪招人爱的,都那么好看。”

“我也不认识,嫂子是本村的人准知道吧?”小凤从小就知道“小红鞋”的事,只是不好意思多说。

她说:“她们是小庙后马家的,因为在村西边,不常到村东来,所以不熟。”这件事就这么隔过去了。

二月中旬耕地的时候,何二家的又生了一个儿子,大家叫他二喜儿,二喜儿三朝的时候,许多人来吃片儿汤、送礼。“小红鞋”一下送了五十个鸡蛋来,当时大家待她仍有面子。不巧,遇见本村一个货郎(卖针线杂货的)的老婆,这老婆恨她和货郎有那么一手儿,就在吃汤的时候风言风语地说:“猪肉不上刀,骚货不上桌,也跑这儿充人来了。”

“小红鞋”又不好往头上揽,只得说家里忙,到何二家的屋里看看孩子,还给了孩子一块“看钱”说:“留着买帽子吧,省了我把孩子看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