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看日历,只要看小白鹿髻畔斜插着的那朵白木槿花,就可以知道又到了三伏天,酷热的或者连雨的季节,农人们也都歇了锄,除了清晨灌溉菜园以外,没有出力的工作。庙台上、树底下、小河边、草场上……到处有嘹亮的笑语声,孩子们上树捉“知了”、下水捉青蛙;妇女们三五成群地看着孩子话家常或者纳鞋底--六月纳出的鞋底最结实。男子们却多数集中在一个地方,守候着小白鹿出来乘凉。他们有如古希腊的竞技者,在那辽阔的草场上任意地翻跟斗、打把势、摔跤、奔驰,又像那一般廊下讲学派的古学者,争着说话,说好听的俏皮话,也有的默默不语地望着那虚掩的神秘的栅栏门出神。门里是小白鹿的家。这些人彼此洞悉彼此心中的秘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守候小白鹿,但谁也不说出口来。
小白鹿虽然已经脱了重孝--她的丈夫死去整整三年了,但仍然穿得那么素,只是把白鞋换成蓝鞋而已。此外仍是一身白衫裤,发髻上又喜欢插一朵白色的花。春天的梨花、丁香花、白海棠,初夏的栀子、白山竹都有机会闻她的发香。到暑天她只喜欢戴白木槿--那大而淡雅的花朵、那朝开暮落的花朵,似坠不坠地斜插在黑而丰多的发上,只这一点,已经够美的,不是吗?
她在白天很少出来,偶尔在日落时到后门外站一会儿,又往往被这些守候者所烦扰,所以一会儿又退隐在栅栏里,是那么轻盈、那么飘忽、那么素。像什么呢?像打柴的人在月下见到的小白鹿。
她的丈夫叫王文祥,在三年前的暮春带着她--小白鹿,这异地的丽人回到故乡来。他在外经商多年,很想守着她过半世的快活日子,谁又知道在他们返里三月后,王文祥得时令病死去。村里人对着这归来不久的邻居之死倒没有什么感觉,但对这异地丽人总不免有恶意的猜忌和窥探的意思:有人说她是外方女伶,有人说她是从良妓,也有人说她是什么人的下堂妾……无论怎么样,完全是由猜测得来的结论;不过没有人说她是良家女子。虽然她并没有不良的现象,大家既然说她不良,更说她不祥,甚至有人拿她当作妖、当作巫。老人、妇女、孩子,几乎没人答理她,就是她家后门外的石磨也没人借用了--那多年供半村人家磨谷用的。现在人们都宁可跑向村边村长家去推磨,没人敢借用小白鹿家的。好像有谁被她吞进去过似的那么可怕。只有一些大胆的青年,还好奇地租了她的地去种。和她同住的是一个聋老太太--王文祥的远方婶母。和小白鹿来往的,除了青年男子以外再没别人,“小白鹿不是良家妇女”无形中又多了一个证据。
又是一个黄昏,微雨初晴的夏之黄昏哪!小白鹿不能再枯坐在这死寂的老屋子里了,她悄悄地走出去,推开栅栏门,门外寂静无声,她欢喜得倒吸一口气,那群守候者居然没来!遥望远山近树、遥望天际多变的云都被落日照得瑰丽无比。她想着云山之外有她怀念的地方,那地方有她爱着的人,但相隔如此之远也只得想想而已。她想自己原是有父母的,但十六岁时被卖到马家做丫鬟以后就再也没有重逢。
父母的样子在她心里渐渐淡薄了,她心中愤恨着父母的无情,所以她只怀念一个人,就是马家的园丁--他是那么健壮、直耿,那么冷,冷得不体会人与人间的感情!她曾似火的恋着他,但又不好表示,一直等太太把她嫁给王文祥的时候,他依然冷冷地毫不关心地修剪庭院中的花木,她记得向宅里所有的人告别的时候,大家总有几句温慰的话语,只有他平淡地说:“回头见。”以后仍然修剪着花木不再说什么。她含着满眶的酸泪离开他,跟着王文祥--一个常到马家送货的商人,过了些日子。王文祥突然起了还乡之念,带她到这冷僻的地方。啊!已经三年了,三年的孤独生活倒对她很相宜呢,于是他那健壮直耿的影子仍然清晰地映在她的脑海里,每当她听到后门外守候者的笑语声,使她更想念他。她想:这些年轻人之中可有他?
天色由瑰丽变成暗淡了,树间笼上一层烟雾,她坐在石磨盘上听着小溪潺潺的响,一两声青蛙咯咯地唤起她无限的惆怅。远远有人在呼喝牲口,在两行烟树间走来一个骑着白马的青年,她的心为之一动,是他吗?他怎么会来到这里?走近了,那人看她一眼,从她身边掠过去,得得地走远,走向村边的大高门里--村长的家。这人是谁呢?太像他了,但不是他呵,他一向不肯看人。可方才那骑马的人不是看我一下吗?而且目光是那么温暖……
夜色已经很深了,她不能再留在外边,远望东山上,一颗亮星在闪,有如那青年掠过的目光。小白鹿不知为什么落下泪来,晶莹地闪烁在睫毛边,白色木槿花也疲倦地从她的髻上溜下来,轻轻地、无声地坠在草地里,她回视看那颗和泪珠争辉的大星,无言地拴上栅栏门。
整整一个月没人再见小白鹿在后门外眺望了,据那聋老太太说她病了,在病中她时时呓语,老太太本来耳聋偏偏说听得很清,老太太说:
“她那天回来得可真太晚了,我明明白白地听见她和人说话,就悄悄过去,一看,没人!就她一个!这不是撞客了吗?”老太太眨着眼睛坐在草地上,活灵活现地说着,四周坐满了邻近的妇女。
“也许有老仙附体啦?吴三奶奶死了,没人接续给人看香。也许吴三奶奶的仙找了她去。”一个村妇将自己的猜测当真话说。
“对了,她是有老仙。那天又说又笑的,准是老仙教她看病呢,一定!”聋老太太说。
“我看还不如出马跳神看香呢!越是她这样邪门歪道的人,看香越灵,您说呢?”另一个村妇说。
风声传开,大家都知道王文祥的媳妇--小白鹿会看香。一向对这关在老屋里的异地丽人生着窥探心理的人们,喧嚷着,居然有人造谣,说她在外省看香有名,怕累才躲到乡下来,好在王文祥早已死了,谁来替她证明诬罔呢?渐渐地有人派来大车接她去看香治病,最初都被她拒绝了,因此更增加了索求者的迫切。
一天村长家派车来接她,说无论如何叫她开恩,去诊治村长母亲的病,她惊慌地哭起来。
“都是你这老太婆造谣说我会看香,村长家来接了,你看怎么办?”她大声呵斥聋老太太。
“什么?”
“你去吧!我不会看香!”她声音更大了。
“呦!你怎么还想不开?谁会看?就是吴三奶奶活着,也是那么回子事,还不是点上香瞎说一气,多要钱要米,临完了,叫病人吃一点吃不死的随便什么东西。运气好的,病人真好了,你就红起来。东家请,西家接,什么好吃什么,什么地方热闹上什么地方去,不比死闷在家里强?”
“红起来又怎么呢?我看你去倒很合适呢。”
“什么?”
“你去吧!”
“嘿,嘿,我的好侄媳妇!我倒想去呢,我去了不用给人家治病,先把人家嚇死,就凭我这丑八怪?”聋子笑得很开心。
“原来看香是卖脸子?家里也不缺我吃喝我犯不上,卖脸子我更不去了。”末一句声音特别大。
“不是那么说,你一到,人家见你像观世音似的,心先痛快一半,病也就容易好了。事情既弄到这一步,你就去试试吧!”聋子的眼睛很锐利,她觉得对方心已经活了。
“我可不会唱,也不会打嗝,多难为情呀。”她笑了。
小白鹿飘飘地下了布篷车,一身素白衣裤,一朵白木槿花,一把白翎扇……被等在门口的妇女拥进去。到院里,她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抬头看见那天黄昏遇见的骑马青年,恭敬地站在石榴树旁,她又赶紧低下头去,想着不知今天的病人和他是什么关系。
屋子很敞朗,一个连三间的大炕上铺着凉席,在左头的褥子上躺着一个六十几岁的人,看来病并不沉重。
“王大奶奶,您多辛苦了。家母的病很奇怪,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病了,不吃饭,也不说话。唉!”村长在八仙桌边危坐着说。
“是!可是……我这看香的和别人不一样……您能叫我一人先……屋里只留我和老太太……烧上香……大仙把病人仔细看好了……别人再进来,行吗?”她吃吃地说,额角露着汗珠,脸色涨得绯红,好像这话不是她说的,像另一种无形的什么精灵叫她说的,因为那么不自然。
“一位神仙一个治法,走,咱先出去。那谁,东柱,给大仙上香。”村长吩咐着,闲人陆续走开。那个叫东柱的进来点香,是他!那白马的骑者。这时村长也出去了。
“您,很面熟,在哪儿见过吧?”东柱说。
“也许,有一天晚上,你从北大道上骑马回家,我正在外面凉快……这位老太太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奶奶,村长是我爹。”说着,香已点好了,他准备退出去。
“……你等一等……”她闭上眼,似乎是在作法,其实谁又知道她内心的忐忑呢?她初次做这毫无把握的事,正如同一个初次出行的探险家一样,用强大的毅力抑制自己的惊恐。在这生疏的地方自己要做神做鬼,多么可怕呀!他是唯一比较熟识的人,所以想叫他守着自己壮壮胆子。但是已经和村长说好了,只留老太太和自己在屋,怎能不放他去呢?她闭紧眼睛良久无言。
“有什么事吗?”他恭敬地站直了身子问。
“哦!没什么,我对老仙说话呢,你去告诉他们,都不要在窗外听……你是她的长孙吗?”
“嗯!”
“那么你在窗外听信吧,有事了叫你。”小白鹿毕竟是聪明的,终究被她想出办法。那青年退出去,高大的房屋只有依着北墙的红漆立柜发着光。老太太正在此时张开眼睛,看着她。
“老太太我是北山的白鹿大仙,不随便给人治病,看您慈眉善目的该有这一段机缘,您的病是由气得的,还是饮食不调?”她记起在外省的时候,马太太背着老爷请看的情形,试着说。
“唉!不……瞒……大仙爷您说……呀!我……全……由气上得的病,我的儿子,顶天……立地的……可没气着我……可是他耳朵软,听老婆的话……”说着老太太咬牙切齿的。
“您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就是心口胀,不瞒大仙说,全是气的……那老婆死了就好了……”老太太没敢大声说。
“气是祸根,您的媳妇没您福气大,您福寿双全。自己先压住气,我慢慢给您治……”以下又是良久不语,闭上眼睛,大约她再想主意,老太太脸上果见喜欢的颜色。
“窗外的人进来!”
东柱进来,依然站在桌边听候她吩咐。
“大家进来吧。不,你等一等……方才大仙的话你听见了吗?不要对你母亲说,一家要大事化小……你叫他们进来吧!”她说着见那青年似乎在微笑。呵,他一定把自己的把戏看穿了。本来就没有什么仙,看穿也不怕,这样想她才心安了。
“我的母亲是后妈,奶奶是亲的,您放心了吗?进来吧!”他仍在笑着,他完全看穿了。本来吗,年轻的人谁信看香的话。“进来吧”才说出口,妇人孩子进来一大群,屋内马上热闹起来,她见许多双眼光都向她脸上射来,她脸红红的,又闭上眼睛。
“闭上眼更像菩萨了。”一个妇人小声说。
“也不说也不唱,也不打嗝,也不打呵欠……是什么仙呢?”另一个说。
“白鹿大仙!”老太太在炕上忍不住了说。
“大仙真灵,老太太语声都精神了。”大家奉承着。
结果白鹿大仙随便吩咐了一些偏方子,然后在村长家吃了丰盛的晚饭,入夜以后才乘车归去。
村里谁不喜欢模仿村长?于是小白鹿忙起来,在家的日子很少,偶尔遇见风雨天才停在那老屋里。不过她的脸色并不见佳,时时有一缕愁思笼罩着她的双瞳,为什么呢?她从未对人说过。她待那聋老太太很好,两人永是吃一样的饭食,所以聋子满足地吃完饭总是很早就睡去。
中秋后一日,月亮仍那么圆,银光一碧万顷地照在人间每一个角落,小白鹿穿了一件淡蓝色的夹衣,坐在天井里看着一丛花影斑驳的墙垣发呆,好像在那花影里可以出现异象似的。突然从墙外轻轻地投进一点东西来。
“什么人?”她似乎并不惊讶。
“我!”这声音却不是她所希冀的,沙哑而衰老。
“谁?”她已经听出来者的声音,故意这么问。
“我,你一人在这儿吗?给我开开后门吧,我绕进来。”
“有事明天说好吗?”
“不,是要紧的事。快开门,等邻居的狗一叫就不好办了。”
“狗咬了才好,下次你就不敢来了。”
“好王大奶奶,不要开玩笑,快开门……”外边的声音急得发抖了,她才慢慢地走到后院去开栅栏门。
月光下的村长那么惊恐,白日固有的尊严一点也没有了,呆呆地看她拴上栅栏门,才匆匆地往里走,好像是个找避难所的难民。
“往哪儿走?站住!前面是我睡觉的屋子,村长有什么事随便进寡妇的屋子?”她目光灼灼凛若寒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