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苦着急?不进去在外面说话一样,真是何苦着急?”村长拭起汗来,随即坐在院里的凳子上。
“有话说吧!我要早睡,明天一早要到十五里以外去治病。”她仍然站着说。
“也……没什么事……顺便带点东西给你。这是城里新到的麻纺,浅灰的,你留着做夹袍吧……昨天,我那泼妇老婆来,没气着你?”他十分不安地说。
“我倒有心收你的礼物,可是你这回是来为她说情的,我倒不稀罕你这城里的新货了。”她坐在一个小蒲团上不再说话了。
“是不是?气还没消?是不是?”他急得身子团团转。
“……”她不语。
“我回去非找茬揍她不可,她太胡闹了,咱们并没有什么呀,我呢,总是忘不了你给我妈治病的一点恩情,常来看你,她就胡闹起来。唉!这是从哪儿说起!!”他急得坐下又站起来,烦躁地徘徊着。好像水旱灾祸降临到人间时,一个为村民焦虑的长者似的那么心焦。
“哈!急什么?我早忘了,那算什么,随她找来胡闹吧!只要对你村长的面子没妨碍,我怕什么?你如果肯为我想,请先回去,我明天一早有事。如果有意为难我,我只好马上到别处借宿去。”
“我走,我走。你不许生气。”他临走把那衣料交给她,她绝情地拴好后门。夜仍归于沉静,早秋的蟋蟀叫了一声。随了虫声倏忽一个人影从那印着花影的墙垣上掠下来。
“唉!”她痛苦地握住他的手。
“你还不睡?”那人影是东柱。
“月亮照得我睡不着,聋老太太睡了,院里空得可怕。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遇见他了没有?”
“谁?”
“你爹!”她愤恨地忍不住说了。
“唉!我知道他一直缠磨你!咱们的事也是会纸里包不住火的。咱们走开吧?!”
“到哪儿去呢?你舍得离开你的家和你的房产地业吗?”
“比起你来房产地业算什么?就怕你不走。”
“我为什么不走!世上再没有我可挂心的,除了你……”她不能再说下去了,昔日马宅园丁的影子在她记忆中一闪。她借着月光看东柱,的确和他一样;但那一个远不可及仿佛更珍贵了似的,而东柱却温暖地在她面前。她不知为什么流下两颗大而亮的泪珠,闭上眼睛。又好似白鹿大仙来临时一样。这闭目的女神!
“那么你放心,咱们走!什么房产地业在我心里一个子儿也不值……”他拥着她,觉得她在抖,不知是喜是悲。
菊花已经开遍了庭院,这是重阳的下午,小白鹿和东柱定好了在今夜起程,奔向他们幸福的前程。为了遮掩村人的耳目起见,她在白天仍到前村一家去给人家看香。聋老太太把门虚掩上,又吃了一点零食就躺在自己炕上午睡。
大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毫不客气地推门走到庭院了,忠厚的脸上摆足了怒气,全身充满了雄赳赳之感,大有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摔的气概;但是她并没敢那么做,因为她是老实人,他是东柱的发妻、村长的儿媳妇,一向老老实实在家里牛马似的工作着。反正她只知道东柱是她的男人,至于男人有了外遇时,自己该怎样应付做梦也没有想过;但是婆婆叫她来,公公也叫她来,教她怎样到小白鹿的家撒泼、摔东西、搅散了小白鹿和东柱的这一段“良缘”。最初她不肯来,她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为了争男人大呼小叫的,还不如一条狗;但是经不住婆婆的逼迫和公公大仁大义的一讲、一激、结果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出发了。在中途不住地回头,好像一个懦战士临上战场似的,对故居不胜其留恋。
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各色的菊花在秋阳下照耀着,一只画眉在屋檐下的笼子里洗刷自己的羽毛,花猫睡在窗台上。一切都那么温和、安静、有次序、可爱。她想:难怪东柱天天来呢,自己对此处也不忍走开,在这儿绝对听不见婆婆的诟骂和公公的呵斥啊。在这儿先摔什么呢?院里一个破瓦盆都没有,把菊花都折下来撕下花瓣来,怪可惜的。还是把正睡着的小花猫弄死吧?可是小花猫也是一条命啊!进院就骂,但是骂谁呢?一个人也没有……她茫然地向上房走去,默默的,好像自己犯了罪。忽然她感到太静寂了,也许自己的男人和小白鹿在一起睡午觉哪?一定的,这么一想,她不免怒火中烧了,狂了似的冲进屋去,她满想:这回我和她拼命了!但是一想,东柱在这儿非揍我不可。想着,想着,两腿发软,抖在一起,颓丧地坐在堂屋椅子上,想起公公的话来:
“你呀,也太贤惠得过当,整天随他便,叫他老和这个娘们在一块,弄得倾家败产,说不定闹上病还绝后哪?!”公公说得对,公公是明理的人,对!此时不打还等什么?于是她重拾起勇气来,又进一步向里间冲去。
“我把你这死不要脸的活娼妇,把我男人放出来没错,敢说一个‘不’字?敢说?我就……我就……”她实在说不下去了,一则从来没打过架,二则公公教的话都忘了,三则屋里依然没人。咦?没人为什么不拴上大门?也许他们藏起来了,到底是邪不侵正,她也知道怕我,本来她理亏吗!越想越胆子大,勇气加倍地来得猛,又没有对手来施展这份勇气,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感到十分扫兴,而且一点成绩不留,回去怎么交代呢?她倒为难了,屋里的东西又都完美整洁,如此叫她亲手摔,打死她也不行。正在没主意时,她一眼见小柜子上的煤油灯,把煤油倒在枕上、被上、窗格扇上……又用洋火把窗纸点着,看见有小火焰突突地跳跃着,她才放心地走开。她自慰道:还是这个法子好,省了自己亲手摔东西怪罪过的,可是公公为什么不教她呢?
一会儿,庙上的钟铛铛地响起来,是村中报火警声响,小白鹿也被邻人叫回来,只见自己住了三年的家已经被火烧遍,不过尚未倒塌。她想到屋内预备好夜奔时带走的东西此时一定化为灰烬了,张大了黑湛湛的眼睛向火里凝视,像一个见了异象的女巫。
“我的聋大婶?大婶!”她突然凄切地呼叫着,因她素日治病除灾的人缘好,大家都忙着汲水为她家救火,但没人见到聋老太太。她想起聋老太太每天都在厢房睡午觉,便狂了似的奔向火势正猛的厢房里去,不住地狂叫“大婶”!
东柱赶来了,到火堆里去拖她。良久,东柱才喘着气把她拖出来,她紧抱着聋老太太,三个人同时倒在外面,都不成人形了。老太太在火中最久,似乎已经没希望,小白鹿全身都是焦糊的伤痕,衣服也不再整齐了。谁见过小白鹿这么狼狈呢?有的人为她掉下泪来。
在没被火烧着的邻家后院里,大家把小白鹿和东柱抬过来灌醒,她醒后仍不停地喊着“大婶”!可惜那老太太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完结了她那耳聋听不见的生涯,在沉睡中死在火焰里。
入夜,火熄了。但小白鹿的家只剩了一片焦烂的瓦砾,几小时以前那精致完美、温馨的小家宅,再也没有了。小白鹿躺在邻人的炕上,东柱已回到家去,也受了一点伤。晚饭后,村长上这家来,一则托他们关照受难的小白鹿,二则来探望她的伤势。他脸上很有惭愧之色,因为东柱媳妇回家报告成绩的时候,使他不胜惊讶和失望,自恨媳妇无用,自己所选非人,怎么对得起小白鹿?但目前又不能不打着官腔问:
“好好的,怎么着起火来?大白天,还小心不到吗?”
“那么村长还要传我到乡公所去问话吗?我能自己点房子吗?谁干的谁知道,越是有钱有势的越欺负无依无靠的人,您有话问吧!我的伤重得很,你问晚了,也许等不到您追问了。村长!假如一村人都遇见我这样的事,只问话也要忙坏了您呢!别的就难说啦……”
“王大奶奶,谁愿意您受惊呀。”村长不知所措地说。
“那么您把点火的正犯给我查出来。”
“……”村长没回答。
“村长外边坐,我看王大奶奶该歇息歇息了,什么事都好办,慢慢来……”本家主人莫名其妙中略看出一点他的神色,唯恐小白鹿在神经不健全的时候,说出不小心的话来大家不好,赶紧把村长让到堂屋里。
小白鹿一夜发烧、说胡话,大家以为她和白鹿大仙说话呢,谁又知道她完全在昏迷中。早晨,小白鹿略清醒一些,挣扎着起来洗脸梳头,她照照镜子叹了一口气,这家的姑娘给她拿来一朵白菊,她也没戴。叫她换上她们的衣服,她只是摇摇头又躺下了。
听人说村长打发东柱来看她,她见了他哭起来。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她想这也许是唯一的末次聚首了。她痛苦得只有哭泣说不出话来。
“不用哭,晚上咱们还是走。”他小声坚决地说。
“到哪儿去呢?我……已经……完了!你摸,我身上烧的多么厉害!”她流着泪说,脸红得像胭脂点遍了的,声音沙沙的。
“爹叫我接你,住在我家里。晚上咱们到北大道小路上见。从我家走,省得人家担不是,应用的东西我放在马槽底下了,我和长工说好,晚上我用马出门,后门不上锁,只要你别怕……咱们走开吧。”
“可惜我那些东西,都……”
“那算什么,只要我活着,你不用愁!”
村长真是可人儿,居然把老婆打发到她娘家去,小白鹿到她家时,东柱媳妇自动藏起来,她怕白鹿大仙不依她,在她点火时失神忘了小白鹿不是凡人,如果当时她脑子里有一点大仙的影子,天借给她胆子也不敢点火呀!她躲在后院的屋内不敢出来。
小白鹿并不说什么,只是不时地眨着那黑湛湛的眼睛看着村长,好像从他脸上搜寻什么秘密似的,弄得村长不安地在屋中徘徊。
“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他不知说什么好,随便这么问。
“……”她又看了他一下,并且嘴上似乎有一丝冷笑,这一丝冷笑好像一条小小的尖尾蛇,从村长的领口钻到脊背里,马上全身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怎么?不理我。”他喃喃地。
“我只问你一句,村长!谁放的火?”她坐直了身子,突如其来地说,目光并不放过他的脸。
“那,那,我哪儿知道,真是,你真会问。”一下子敲在村长的心病上,他急切地分辩,急得在这九月天额上直出汗。
“可是你急什么?嘿!胆小的……我是有家的人,绝不在别人家久住,我在这儿歇一会儿就回去。在柴棚里住怕什么?难道点火烧我不解恨,还派人杀我去吗?”
村长实在没有话来应付这带伤的小白鹿,只得任她去留。在夕阳下,她站在一片瓦砾的破院中,望着自己住过三年的房子遗迹,喟叹着。在这儿打发走了三年的寂寞时光,就要告别了,心中有说不出的悲愁和留恋。
当满天星斗时,一个窈窕的人影,缓缓地向大道上走去,她似乎走起来很吃力,但并不放弃前进。不停地走,在星光下,在秋天的溪水边。
北大道的歧路到了,她并没见到那白马的骑者,她盘桓在路边,听着秋风吹芦苇的声音萧条得可怕,而且她觉得冷,抱着肩,依着一棵杨树。杨树的叶子响得可怕,好像在坟墓里一样,于是她记起聋老太太烧伤的尸身,更记起王文祥临死时的呻吟,哎呀!沙、沙、沙……风吹芦苇,风吹杨树叶子……溪水也在呜咽,她颓萎地坐在树下。耳内嗡嗡的、沙沙的声音加大,几乎像大的雷声,天上的繁星似乎往下掉,群星在她眼前飞舞。渐渐地星和声响乱成一片。她觉得全身一阵异常的烧,又一阵奇特的凉,她没有知觉了,躺在苇丛里。
小风仍微微地吹着,沙沙的声音奏成极和谐、极哀婉的声调。得得的清脆的马蹄声,送入这凄凉的所在,东柱伟壮的身影在马上,在星光下,他来践约。他见并无人影,狐疑起来,她为什么不来呢?在那破屋内不肯出来?还是有什么意外呢?本来已经不早了。
“咦?这……是什么?”他看见她的腿脚,跳下马来,把她扶起。她是那么安静,闭着眼睛,像初次见她看香时一样。他恐怖地心跳着。
“喂!醒醒!”他摇着她。
“……”她仍无声,也不动。
“我来了,醒醒!咱们好走!走!”他的声音急躁而哀痛。
渐渐的,她睁开眼睛,看是东柱扶着她,她悲喜交加地伏在他怀里。
“抱紧了我,我冷,我害怕,你……怎么才来呀?”
“他们睡得晚,我等他们都睡了来的,你心里难受吗?”
“唉!我走不了啦!!我就死在这儿吧,方才我不是死过去了?你来的时候我在哪儿?”
“你只是晕倒了,现在心里难受不?”
“好一点了,可是完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只要心里不难受就好办,走,不早了。”他一下把她抱在马上,轻捷地前进着,蹄声得得的,洒遍了寂静的夜。
“这么黑,上哪儿去呢?”她在怀里小声问。
“不黑,天上有星星,你我有眼睛,怕什么?走!”他抱紧小白鹿,拉紧缰绳,在繁星下向大道上奔驰,奔驰,把凄凉、孤独、恐怖、不平留在后面,前面的大道伸展在辽阔的平原上。他们的影子远了,小了,蹄声响向遥远的前方。
(选自文集《白马的骑者》194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