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陌上花开,谁念缓归眷春深
8984900000041

第41章 无愁天子 (2)

在皇恩浩浩的深夜里,淑妃的心仍是酸辛的,想哭,也想狂笑,但这两种冲动在她都不可行;她恨着自己的命运,她恨着主公过度的恩情,她恨劫夺她魂魄的北周王,她恨全人类。当她想到此时的北周王伴着别人享乐的时候,她的心几乎爆炸,她内心怒焰万丈,恨不得撕裂了自己恨着的一切,撕裂了,毁灭了,连自己也在内。她在无愁天子的怀里煎熬着心,杀戮着灵魂,终于推病独睡在软榻上,任那无愁天子呼唤她只装睡,直到黎明。

黎明驱除了宫里的黑暗,无愁天子一夜担心妃子的不适,曾数次秉烛到软榻边去看她,但她总是静静地躺着。

“我到宫外边去……我出去……”她从梦里喊着。

“爱妃!醒醒吧!做噩梦了吗?”他匆匆披衣走到软榻边去,淑妃也张开眼睛,方才她大约是真入睡而梦呓着了。

“我梦见要打猎去,有陛下、有将帅,婢子却领着头奔驰,正见宫门外有一带绿茂的森林,陛下就把婢子叫醒。”

“深秋了,如果你喜欢,今天起来就去打猎好吗?”他哄着她,有如哄着一个要哭的孩子。

“谢陛下!”她居然展开眉头。

白骢马上载着戎装的妃子,紫金色的合体短衣装,衬出她婀娜的身姿,妃子笑着遥望无边的森林,清新的气息解除了内心的积闷。一对飘摇的雉尾分垂在肩后,当白骢马奔驰而前的时候,无愁天子在马上担心地追逐过去,他的青龙驹毫不退让地跑起滚滚的尘烟。有将帅在后边尾随,是一个不小的队伍呢!已经有黄叶下落着,林深处一片秋色。

“看婢子的箭法,陛下,往上看。”她的腰肢有力而柔美,略一变身,羽箭流星似的驰去,随即一头黄鹄跌落在妃子的马前,众人叫起来时妃子笑了。当这愉快的田猎终结时,马蹄声响遍林野,妃子的笑语声夹杂在其中。

告急的烽火在城外高台上点起了,据探子报说北周军队已迫近安阳,齐王感到惊惧、意外和疑虑,他以为是个噩梦,淑妃的戎装还没换下来的时候,齐王已发令守城。全安阳变颜色了,恐怖笼罩着宫室。淑妃的心惊得慌痛了,她说不出自己此时的心情:不是怕、不是恨、不是欢欣,只是一味的震动、不安。

无愁天子焦急得像一头失了路途的瘦马,在宫里狂了似的徘徊、徘徊、徘徊,报子的信息一次比一次紧急、险恶。那双会弹琵琶的瘦削苍白的手相互搓弄着,却没有拿起长枪身先士卒去冲锋的勇气。只是不时地抚着前额问自己:“为什么呢?北周为什么要攻打我呢?”淑妃的脸渐渐失去红润,苍白得有如承露台上的汉白玉美人,因为她疑心北周王此举是未忘情于她而发的。那英武神俊的情郎,她该用什么态度去欢迎他呢?不该,不该这样想,齐王的可怜相引起她无尽的哀怜和同情。

“陛下请勿过急,将帅都是忠于陛下的。”她实在找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他。当她说“都是忠于陛下的”时候,她的声音抖得微小起来。

“爱妃!寡人无能,连累了你。”他落下泪来,淑妃也哀哀地哭倒在无愁天子的足下。

月亮仍照着安阳城,北齐公宫里人声仍未停歇,冯淑妃推开厚重的窗帘,见月亮不知为什么被红光蒙蔽着,而远处则火光灼灼的有殷红的颜色,天际也惨红了!她想到在四面楚歌响起时,霸王帐下的虞美人,是那样潇洒地舞剑后效忠自刎!不过楚霸王是英雄啊!她又想到吴王宫里的西施,她是投江殉了吴王的,不过吴王也是一代勇夫啊!她简直想不出自己该怎样做才对,她张大了眼睛望着红色的火焰、红色的天际和红色的月亮,她良久无声了。

末后报来将帅投降的信息,无愁天子晕倒了,淑妃才从冥想中清醒过来。

“传冯淑妃……传冯淑妃!”从大殿里传来的呼喊声是粗暴的武夫之声,是淑妃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无愁天子已经被迫亲自去见北周王驾而跪拜称臣了。这就是他最终的出路吗?

冯淑妃还未改戎装,只是那对雉尾随金压发脱下去,乌鸾髻上没有一丝装缀,那一对明珠环子在黑发下放光,她不安的心已经平静下去,而觉得目前的一切都平淡得不值她念及。北周王攻城是平淡的、无愁天子投降也是平淡的、火焰也熄灭了、月也苍白了、人间只是平淡。她已经站在北周王驾面前--那一向使她寝寐不忘的人,她该怎样见他呢?他是得胜的君王,而她却是败君之妇。荣辱的悬殊拉长了他和她之间“爱的距离”。她平淡地望着北周王身边的护卫--一些虎似的士卒,在他们宽大的胸膛里泊有怎样一颗心呢?

“冯淑妃!请抬头!”这明明是小轩里那人的声音,今天也是明月夜呢!她平淡地抬起头来,见那全身甲胄的北周王满面是胜利的微笑。眼里对她虽有丰富的爱怜之光,但没有胜利之感来得强烈!这微笑引起她的反感,她觉得他已经不是那双手赠珠环的多情又英俊的青年,乃是一个有强烈占有欲的人。她冷冷地笑着,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任凭陛下处理吧!”说着她昂然地转过头去,无愁天子失神地望着她。她见他那阶下囚的神气,又想到他已往对自己无微不至的恩情而心酸了,泪珠在眼里闪着,但她强忍下去。在胜利者面前示弱是可耻的。她终于没哭出来,心神复归于平淡、高傲。

“冯淑妃是无罪的。传令加意好待她,寡人有重赏,贤淑妃请不要怒目相对啊,你忍心……”

“杀戮听便吧!陛下,对一个得胜的君王怎敢怒目相对?”她不等他说完抢着说。

“只要投降的,自免杀戮。无愁天子尚且保全了生命,何况你……”

“生来不知如何投降。陛下杀戮听便吧。”她已经失去平静,狂了似的喊叫,像一个丧失了婴儿的母亲。

“那么你忘记了……”北周王不胜惊讶了。

“杀吧!平淡地活,不如痛快地死去!”她又在喊叫。

无愁天子见她这么刚烈,不胜羞愧地低下头去,听了她的喊叫声,如利刃刺痛他的心,他很想死,但此时他连求死的自由都失去,不住后悔往日对国政的疏神。

“可怜的妃子,受到什么刺激呀?照拂她回去,不得疏神!”胜利的君王几次想亲自去扶她,但尊严限制了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能说。胜利的笑容已经收敛了,他不住地喟叹着。

寝宫已不再为齐王所有,他已经被押解到北周城里去,连向妃子说句告别话的机会都没有,而无限江山已被他人所有。想到即将被霸占的爱妃,更加痛不欲生了。他又想到妃子的刚烈,也许会在抗拒的时候而丧命呢!可恨自己什么也保全不了!途中他不敢多看安阳城角的月亮,昏昏沉沉地前进着,乘着内宫用的小辇走着崎岖的路,漫长无尽头。

“爱妃!你真狠心!我嫉妒那懦夫!你的心仍然爱他!”胜利的君王终于拥住他的爱人,在齐王的寝宫里。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恨我吗?”他焦急地亲吻着她。

“你忘了月下小轩里的情形吗?爱的、美的妃!我为你轻抛性命地来攻打他!我为完成梦幻……到底成功了!只求你高兴!”他用力和热,拥抱着无言的妃子。

“只要你快乐,我可以放弃一切荣华。到田间去,过农夫的生活也甘心!你说:你忘了他!”

“放下婢子吧!陛下是得胜的君主……”她推着他。

“我求你不要再说陛下好吗?这样我们似乎疏远了。你只说:‘你、我,你说!”

“你得胜了,我是败君的妃子,一切任你……”

他实在没有方法叫她快乐,他更没法子知道她的心。不知道他在这美人的心里占有什么样的地位。他感伤,他后悔此次攻齐的鲁莽。

子夜已到,妃子仍是戎装,周王疲乏地睡在龙床上。在灯光下,妃子心里又不安地望着睡在身边的周王--一度渴念的英主,就在她的身边!爱的自由还有超过此时的吗?而未了的反感始终没能解脱。王身上的佩剑柄上,有珠宝的光。她想到:佩剑一抽,就会得到一把锋利雪亮的宝剑!了却自己的生命,不算难事!甚至于了却对方的性命,也是一个愉快的举动。“那么他不会再胜利地笑了吧?那么他,更不会想我是他的掌中物了吧?”她想着,手伸过去。窄袖的扎金戎装中遮掩下的素手,又抖得和那次接明珠环子时一样了,比那次抖得更甚。她是要做多么可怕的事呀!“这完整的男子的美,就要由我的手,去破坏吗?我为谁来杀我最爱的人呢?”她想着不免伏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爱,爱妃!为什么?我不该沉默叫你伤心吗?”他爱怜地抚摸着她颤抖的肩。

“不,我难过。你我的遭遇……”她仍然伏着没起来。

“从此以后,我们永远相守!我早就知道,你终究会到我手里的。”他又得意忘形地自满着。她又没有声音了。

一度狂爱,周王又睡去。连日的跋涉、征战、厮杀,使他疲困如泥了。

天已黎明,淑妃并不梳妆,戎衣没卸地走下床去,草拟一诏,轻轻印了周王御印,一物不带地匆匆走出寝宫。有查问的,都用王诏喝退了,从厩下找到白骢马,骑上。马厩里还有好多马,是周人的战马,立卧不一地挤满厩内外。除了守卫以外,人们都在睡梦里。她想到齐宫宫人们的遭遇,更想到银蝶儿从昨天失去,至今消息毫无。伤痛使她不能再在这儿停留。

当她冲出宫门去的时候,朝霞已红遍东方天际,深秋的冷露兀自从低拂的树梢上擦湿她的脸额,并且和她的泪水融合了。她骑在白马上奔驰着,直驰向昨日田猎的森林里去。林尽头有一带山峦,她驰去并不回顾。

清冷的秋晨使她逡巡不前驻马在山坡上,回顾齐宫依然巍峨地在朝霞下耸立着。她不胜其欷歔了。

“刚强的她!你到底要上哪儿去呢?”出其意外的,北周王从右山口追来。他的高头朱色马拦住白骢的去路。

“自有我的去路。”她并不惊讶地说。

“你胜利了,爱妃!可是我不能离你左右。”他热情地说,唯恐她再脱羁跑开。

“那么我还是在你手里,没逃出来吗?”

“自然不是。乃是我,逃不开你的掌握!爱妃!你还要苦我到多久?”朱色马更靠近了白骢。

“陛下命令婢子返回齐宫吗?”

“是我的心愿。但是假如你想山居,我就立刻放下一切荣华、威权,来永久陪伴你。”

“那么,还是回去吧!做隐逸的诗人,婢子还不够修养。”她脸上有胜利的微笑。周王追随着这难以捉摸的妃子驰去。她的乌发下有一对明珠环和她的黑瞳子互映着,灼灼的。

秋晨里的森林,披了落叶的山坡,都被抛在后面,远远被他们忘记,如同忘记他们的足迹一样,他们倏忽驰去,在朗朗的天宇下像流星。

(原载《新民声半月刊》1944年1月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