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券分析的要点在于,识别表现超过市场的证券。如果市场是有效的,正如学者们愿意相信的那样,证券分析应该是徒劳的。但如果市场不是有效的,正如实践者们愿意相信的那样,某些方式的证券分析应该能提高资产组合业绩。特雷诺和费希尔提出的建议是,采用在两种资产组合之间配置资金的做法,即广泛投资于市场的“被动型”资产组合,以便期望能产生市场风险溢价;以及充分利用市场无效,用选股、市场时机选择或者任何方法,设法获得额外评估溢价的“主动型”资产组合。基本上,第一种基金反映了学者们的建议,第二种基金则体现了实践者们的雄心。
实际上,特雷诺和费希尔提出,对学者们或实践者们关于市场有效与否的争论,不持立场,而是由经验来对争论做出判决。在他们的提议中,基于分析师对后市预测的比较,由一个统计算法在两种不同的基金间调整资金。“如果分析师非常正确,那么主动型资产组合将在全部组合中占有重要地位,则全部组合的换手率会较高。如果分析师不是很正确,那么市场资产组合将在全部组合中占有重要地位,则全部组合的换手率会较低。”
即使如此,提议包括一个假定,即市场不是完全有效的,否则就不会有主动型管理。这个暗含的假定使他们陷入了麻烦。特雷诺和费希尔说:“我们假定,证券分析如果被正确运用的话,能够提高资产组合业绩。”在芝加哥大学,这是具有挑战性的话题。当时,新学术思想和传统实践两派正在展开论争。CRSP研讨会的要义在于,让更多的人成为大论战(great religiouswar)中有效市场理论的支持者。在这种背景下,特雷诺-费希尔论文由于给对方太多的依据而引起了注意。特雷诺记得,演讲进行得并不顺利。
事实上,正如两人都认识到的,特雷诺-费希尔论文让经验对争论做出判决的建议,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因为仅仅根据业绩把好分析和好运气区分开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最好的分析,也容易被接二连三的霉运所破坏,所以需要长期经验才能将好分析和好运气区分开。短期内,一个人如何解释业绩,将依赖于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尽管费希尔和特雷诺已开始相信,更科学和系统的资产组合管理方法能提高当前的业绩,但费希尔发现自己日益被截然相反的有效市场观点所吸引。对于人们对特雷诺-费希尔演讲所做的批评,费希尔的反应是像所罗门那样:把论文一分为二,一部分给学者,一部分给实践者。
1968年3月,费希尔再一次在CRSP的研讨会上做了题为“风险与资产组合业绩评价”的演讲。在这次演讲中,他递交给学者的那一半论文,即为他整理成最终报告并提交给罗瑞和福特基金会的那部分论文。在两次研讨会期间,他于1968年2月份写出了一篇单独的论文,即金融笔记第4A号,题目为“如何运用证券分析改进资产组合选择”,作为他正在进行的另一个项目的一部分。这个项目是为马萨诸塞州投资者信托(Massachusetts Investors Trust)做的,这是一家大型共同基金公司,它请里特提出用计算机改进其投资管理实践的方法。第4篇笔记最终于1973年发表,并成为“宽客”(quant)革命中的开创性文献,这场革命最终席卷了华尔街。
一方面,和任何好顾问一样,费希尔兼顾学院派与实践经验。另一方面,这种二元方法,通过同时从两个视角出发解决同一问题,实际上是他一直喜欢的工作方式的特征。如果市场是有效的,做一件事情;如果市场是无效的,做另一件事情。几乎没人能够打败市场的事实,并不意味着没人能打败市场。如果有人曾做到那一点,那将是因为他们相对于其他投资者有一些优势,诸如更好的资产价格理论或对该理论有更好的运用。在美林公司,特雷诺正尝试这么做。但倘若市场是有效的,CAPM是正确的,那么还有什么是正确的?随着福特基金会项目逐步结束,费希尔开始更深入地探索问题的另一面。
正如特雷诺在之前就已经做的那样,费希尔开始在晚上和周末留出时间,研究自己的理论。1968年7月,他完成了题为“投资的时间分散化”的第6号金融笔记。这篇论文将CAPM世界中终生资产组合选择(lifetimeportfolio selection)作为研究主题,这也是他第一篇没有与特雷诺合作、真正独立地反映其金融思想的论文。1968年9月,他完成了题为“银行、货币和利率”的第7号金融笔记,这篇论文将CAPM世界中货币的作用作为研究主题,这也是他第一次涉足宏观经济学领域。1968年最后几个月,费希尔很忙碌,但又为能在里特公司工作感到高兴,在那里,他感到他能在研究兴趣和解决现实问题之间找到平衡。
与此同时,特雷诺在美林的工作已接近尾声。唐纳德·里根(DonaldRegan)雇用他组织第一个量化操作(quant operation),但他在劝说公司实施他的想法上遇到了麻烦。没能说服费希尔跟着他干,特雷诺开始考虑其他机会。1969年3月7日,《金融分析师》杂志的资深编辑尼古拉斯·莫洛多夫斯基(Nicholas Molodovsky)突发心脏病去世,特雷诺得到了这份工作。
金融分析师职业随着二战后股票市场的发展而成长,但直到1959年一个专业组织才出现,为该行业提供服务。直到1963年特许金融分析师协会(Institute of Chartered Financial Analysts)才组织了第一次考试,颁发了第一张证书。现今,特许金融分析师遍布各地,但在当时,它是一个新的称号,想方设法使人们把它看作专业能力的标志。
第一次考试的意图主要是使金融分析师协会(Financial AnalystsFederation)那些重要的老会员免受新规则的制约,但目光远大的观察家能预见到未来的发展趋势。尼古拉斯·莫洛多夫斯基利用其作为《金融分析师》杂志编辑的地位督促他的读者接纳金融分析的新方法,否则将有落后于时代的危险。他会说,哈里·马科维茨和詹姆斯·托宾的新资产组合选择理论已被普遍接受,计算机技术的进步正使其应用的可能性与日俱增。而且,随着机构投资者重要性的不断提高,对更专业的投资管理也提出了需求,金融分析师如不掌握新方法,就难以满足这种需求。
基于特雷诺在美林的工作,特雷诺等人于1968年为《金融分析师》杂志撰写了论文“运用资产组合构成估计风险”,这是新方法应用的一个光彩夺目的例子,也是一个被格雷厄姆与多德名册(Graham and Dodd Scroll)年度最佳论文奖所认可的事实(本杰明·格雷厄姆和大卫·多德的《证券分析》最初出版于1934年,体现了当时量化技术的水平,尽管现在被像特雷诺这样的人所超越)。作为纽约金融分析师协会计算机应用委员会主席,特雷诺对纽约金融分析师来说是一位众所周知的人物。从两个方面,他似乎是接替莫洛多夫斯基编辑职位的当然人选,并会高举提高专业化水准的火炬。
特雷诺发表在1971年3~4月期上的第一个“编辑观点”就发出了挑战。他写道,直到最近,还无法有效判断一个投资组合经理优秀与否。资产价格的背景波动(background fluctuation)非常大,因而模糊了经理的贡献。但现在,新金融理论第一次提供了将背景波动分离出来的方法。新的、见多识广的专业客户即机构投资者,正对此产生兴趣。特雷诺预见到,结果会在投资管理领域产生新的技术推动力。“由此将对投资思想质量的提高速度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在某种程度上,特雷诺只是在详细阐述前任的展望,即职业的未来发展意味着传统技艺将为科学所取代。老一代的金融分析师像专门锻造马蹄铁的铁匠,现在面对着T型车的大规模生产。“铁锤闪光,铁砧叮当,铁匠逐渐成为民间传说。”手艺人集中在每种证券的唯一性上,而工程师则将每种证券看作某一类别中的一个个体,同一类别中证券的本质特性能用统计方法加以总结和比较。标准化和大规模生产为亨利·福特提供了契机,而计算机则为投资分析的新方法提供了契机。
特雷诺坚持的是新理念:对金融分析师而言,要想获得专业性地位,必须将关注点(和职业)重新定位,即从证券业转向“最终客户”。诸如共同基金或养老基金这样的机构投资者,正日益成为最终客户。金融分析师不是通过创造交易从而为经纪人和交易商的利益服务,他们应该为证券最终所有者的利益服务,即使这意味着经纪人和交易商减少了佣金收入。“对一个投资理念的检验是,它是否会得到市场的青睐而非其内在价值。”特雷诺的忠告今天看来显得有些古老,但在当时许多人把它看作异端邪说。
为了驳斥特雷诺,一位保守分子也打了个比方,特雷诺说的是铁匠,他说的是马:“从前,在肯塔基绵延起伏的土地上生活着一位富翁,他经营马匹生意。他喂马,给马刷毛,训练马;有时卖掉它们,有时展示它们,有时带它们参加赛马比赛。他从所有这些活动中赚取利润……然而,因为他爱马,享受宽广空旷的空间,觉得自己正在创造美,感到这样做有助于维持生活质量,所以,除此之外他还获得了另一种满足。”新一代人物进入了这个欢乐场景,他们只对押注赛马感兴趣,对马本身一点兴趣也没有。可以预测,使用新方法的结果将是马匹质量的下降,更不用说生活质量了。
金融分析师中的这场兄弟之争,本来是私下进行的。后来,学院派人物威廉·夏普将其公开化,还提出了自己的比喻。从前,货币经理互相打赌,自娱自乐,牺牲客户的利益而让赌场发财,他们以这样的方式来打发时间。有一天,“一群象征大学(Indicia U.)的教授”来到城里,对于这种安逸的安排提出了令人忧虑的问题,客户对此做出反应,将资金转移到新的经理那里,新经理同意避开赌场,而简单地持有市场资产组合。“从此以后,除赌场主外,每个人都过着快乐的生活。”夏普认为“象征大学”的教授是原动力,尽管特雷诺强调机构投资者,但两人都一致认为乡绅-顾问(gentleman farmer-adviser)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特雷诺的工作是负责向新方法转型,同时获得保守人士的支持。为了有助于做好这项并不轻松的工作,特雷诺邀请费希尔(当时已是一位学者了)加入《金融分析师》杂志编委会。随后的一切都很自然,在1971年编发了特雷诺宣言的那一期上,费希尔为该杂志写了第一篇论文,题目是“随机游走假说对资产组合管理的意义”。作为回报,特雷诺将发表费希尔的论文。在整个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对于与费希尔见解相左的学术保守人士来说,这些论文是难以接受的:“期权使用中的事实和幻想”“外国投资的来龙去脉”“商业周期的基本内容”,以及“计量经济模型的困境”。
但更多的是特雷诺-费希尔关系的继续,而不是互予方便。
作为《金融分析师》杂志的编辑,特雷诺生活在实践经验的世界,他把经验转换成一系列“初始思想”,费希尔把它们捡起来,再加工,反馈。就这样,1971年,特雷诺以沃尔特·白芝浩(Walter Bagehot)的笔名写作,在其“城中的唯一博弈”中思考了交易商功能的经济学,费希尔用其预言性的“向着一个完全自动化的证券交易所”作为回应。接下来在1972年,特雷诺仍然用白芝浩作为笔名,思考了养老基金改革的不同选择,费希尔以“投资政策光谱”作为回应。还是在1972年,这次用自己的名字,特雷诺在“盈利的问题”中批评了某些长期存在的会计实践,费希尔则以“是的,弗吉尼亚,有希望:价值线排序系统的检验”和“盈利的魔法”作为回应。
这只是特雷诺和费希尔终生伙伴关系的开始。在上述三个领域中,两人都将持续做出贡献,而且这些文章几乎总是发表在《金融分析师》杂志上。甚至在特雷诺1981年离开《金融分析师》杂志到投资管理领域一试身手,以及费希尔在1984年离开学术界加入高盛公司之后,这种隐含的对话仍在持续。费希尔在去世前发表的最后三篇文章(“均衡交换”“计划发起人的目标”和“选择会计准则”)中陈述了他对这三方面论争的终极立场,这些论争是他和特雷诺在20多年前共同开启的。
这场终生对话的根源在于CAPM,这是一个两人终其一生都坚定持有的信念的根源,即使当周围的人追逐下一个新理念时他们也坚守如初。在《金融分析师》杂志1993年5~6月期上,特雷诺写了“捍卫CAPM”,在9~10月期上,费希尔以“估计预期收益”作为回应。表面上,两人都在捍卫特定的模型和分析方法,但实际上他们是在捍卫自己的世界观。
对他们而言,早在多年以前,这个模型就浓缩了他们的世界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