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透在作品中的观念是人生如入海采珠,如蜘蛛结网,应任其自然,不要过分强求。只要平静地接受生活、接受命运,一切苦难都会过去。许地山通过文学作品表达极端性的宽恕理念,本来是在塑造一种慈悲的道德品行,但是,由于过于极端,反而模糊了许多起码的是非边界与道德边界,让人感到这些小说是形象的宗教说教。而许地山也因宗教理念太重,使得他自己完全像一个播道的主张逆来顺受的牧师,只是因为他的作品诚挚而有文采,便不像一般的牧师,而是一个具有诗意的牧师。这种牧师的角色,是上帝与信徒之间的中介角色,其作品文本,也只不过是《圣经》文本的形象注疏。因此,虽然具有宗教情怀,却没有灵魂叩问,即完全没有走进宗教精神的深刻层面,没有对黑暗灵魂的任何质疑。其微弱的超验性,只是对命运不可知的朦胧感觉,完全没有内心深处的精神激荡和宇宙感觉。也许是基督教传入中国历史不长,中国具有宗教情怀的作家只能采取这种初级的文学播道形态。
与许地山相比,丰子恺更侧重于童心的表达。丰子恺本来就是个童心作家,后来皈依佛教,又有了佛心,但并不离家出走,而是继续关怀孩子、关怀生命。他的童心经过佛教的洗礼升华后,更加感人。这位作家在文学境界上只追求和谐,不追求深刻,只追求慰藉,不追求震惊。他实际上确认在现实世界之外有另一种眼睛和尺度,超验的心灵是存在的,命运的神秘感正是来自这种冥冥之中不可实证的存在。他的作品在当时激荡的革命情绪包围中寻求另一种境界:无争、无怨、无恨的无差别境界。可惜也只有宗教情怀,没有灵魂的呼号。其超验性也只是对彼岸世界的一种敬畏。
像许地山先生这类具有宗教精神与宗教情怀的作品,在20世纪下半叶头30年几乎绝迹,到了最后20年却又出现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史铁生的《宿命》、《来到人间》,还有北村的《张生的婚姻》等。
《晚霞消失的时候》是在沉寂数十年之后,第一次在大陆文学中出现的具有宗教情绪的作品。作品的内容并不复杂:男主人公、共产党干部子弟李淮平爱上敌对阶级——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女儿南姗。这种爱恋在当时的历史场合下注定是要失败的。李淮平就在失败之后心灵向神靠近。这有点类似《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框架,两个恋人的父辈是势不两立的两个阵营,他们的相恋注定是失败的。朱丽叶最后虽是求助神父,但阴差阳错,还是失败。《晚霞消失的时候》只是发出宗教情绪复活的信息,便不容于时尚。连当时思想比较开明的唯物主义哲学家王若水也发出批评与告诫。当然这告诫是善意的。
礼平沉默之后,却出现了更有力度更为精彩的《宿命》与《来到人间》。史铁生本来就着名于文坛。他因为残疾,静坐深思,对命运有更深邃的体验和感受。小说《宿命》显然也有他自身的影子。作品的主人公骑着自行车过街的时候,突然被汽车撞上了,失去了一条腿。撞上的这一个瞬间,决定了他以后的人生状态,但这一瞬间如此突然,如此严重,却完全是偶然的。如果那一天他在课堂里聚精会神,如果那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不进饭馆或进了之后少吃一个馒头或多吃一个馒头,如果他在踩车时快一点或慢一点,就不会那么巧就在这个瞬间让大难临头。这一瞬间,完全是巧合,完全是偶然。而这偶然,正是命运,正是冥冥之中的神秘之手设计的无法改变的悲剧。
史铁生以非常生动幽默的笔调描写了这一场平平常常的悲剧,却令人惊心动魄地感到偶然的力量,命运的力量。史铁生比许地山对神秘力量的叩问更有力度。他不是像许地山那样,只是驯服地接受灾难和接受命运,而是强烈地叩问命运之谜是什么,为什么偏偏就是那一个瞬间?那么多的另一种可能性,为什么都注定地遇上这种可能性?上帝创造命运之谜,而把谜底藏在自己的手里。他渴望知道这一谜底,史铁生在叩问命运之谜时,对人间对自身都有一种悲悯之情。他的《来到人间》,写一对十分美丽的年轻夫妇,建立了一个十分美满的小家,但是,却生了一个十分丑陋的小孩。有如安徒生的童话,一只丑陋的丑小鸭突然降临在一对美丽的天鹅之间。年轻夫妇良心上无法拒绝这一上帝的安排。
如果说史铁生还是叩问上帝,那么北村却完全归宿于宗教。他的《张生的婚姻》简直是一篇宗教宣言。主人公张生本是一个哲学家,但他宣布理性的失败,宣布唯有神性能够救赎人生。张生对自己曾经扮演的哲学家角色鄙视到极点,认为哲学家与乞丐差不多,只是比乞丐多了一样叫做哲学的东西。可是最后连这一样东西也留不住心爱的女人(小柳)。这位哲学家本是一个很有道德感的人,但他经不起这一小小的挫折,在失去女人的瞬间,他几乎想杀人。所以他才明白道德的主体自足是何等不可靠,道德家和凶手只隔着一层薄纸,唯有神能帮助他战胜致命的挫折。于是,这位哲学家终于在神面前跪下,神性终于战胜理性。这是一个经历了人生的绝望之后向神靠拢的故事,而且是知识分子对哲学理性与道德理性的绝望。小说家以这个故事说明重新恢复人与神关系的理由。它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情绪:雷锋(道德主体)死了,上帝复活了。一个长期脱离神、仇恨神的时代结束了。
与宗教无关的但带有更强的超验性、神秘性的作品,在现代文学中十分稀少。但在稀少中仍然出现鲁迅的天才之作《铸剑》。这篇小说是整部《故事新编》小说集里最成功最有艺术力度的作品,但它却是超验的。《故事新编》中也写了女娲、羿、嫦娥等古代神话中的人物,也带有一点神秘感,但是都不如《铸剑》精彩。《铸剑》写的是少年眉间尺请求神秘人物“黑衣人”为父复仇的故事。这个充满英雄气慨的黑侠客答应帮助复仇,但要借用眉间尺两样东西,一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宝剑,二是眉间尺的头。当眉间尺感到有些狐疑并问黑衣人“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之后,这个黑衣人做了神秘的回答,并发生一场惊心动魄的眉间尺被狼吞食和黑衣人劈狼的故事,然后唱起神秘尖利的歌声。这段描写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罕见的超验语言:
(3)宗教情怀与相应的救赎意识与忏悔意识。 (3)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衣人。
“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着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听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衣人扑过来。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坠在地面的青苔上。别的狼们第一口撕尽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他已经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上,回转身,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
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看他扬长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发出尖利的声音唱着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鲁迅:《故事新编·铸剑》。《鲁迅全集》第2卷,第427页。
这之后黑衣人提着眉间尺的头与宝剑进入王殿,在已准备好的火鼎中放下孩子的头,头在滚烫的沸水里唱着神奇的歌,当仇人——国王走到鼎边观赏时,黑衣人闪电般劈下王头。两个头即在沸水中死战,胜负难分。当孩子的头失势时,黑衣人毅然削下自己的头颅,加入生死搏斗,和孩子一起咬定国王,从而完成一次血腥的报复。这个自称“宴之放者”的黑衣大侠显然属于超验世界,他是神魂还是鬼魂?或是人魂?他是眉间尺父亲的化身还是人间复仇者的化身?他从哪里来?他设计的血腥游戏出自何书何典?他将到哪里去?金鼎就是他的最后归宿吗?三个头颅同归于尽后,黑色的魂魄是否还存在或去进行新的雪耻报仇的战争?无论是这位大侠的模样、来历、行为,还是复仇进程中的情节、氛围,都是极为神秘的。特别令人惊叹的是这篇小说的超验语言,不仅神秘,而且令人感到恐惧、悲怆,读后不能不展开想象去猜测它的内涵。鲁迅的复仇情结在这篇小说中表现得非常彻底。
《铸剑》创作于1926年,60年后,这种超验氛围、超验形象、超验语言还影响着新一代的作家。1989年,年轻作家余华所作的短篇小说《鲜血梅花》就是一例。这篇小说写的也是少年为父复仇的故事。少年的名字叫做阮海阔,他的父亲阮进武是武林一代宗师,手持的梅花宝剑每杀一个仇人就会在剑上开出一朵新鲜的梅花。几代相传,当剑上已有99朵梅花时,阮进武却死于两名黑道之手。当时,阮海阔年仅5岁。15年后,他的母亲准备自焚之前嘱托已成人的孩子去找杀父的凶手报仇。她不知道凶手是谁,但是她告诉儿子可以去找两个武林高手,一个叫做青云道长,一个叫做白雨潇,这两个父亲唯一未曾击败过的人会告诉杀父的仇人是谁。找到凶手之后,母亲希望能在剑上开出第一百朵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