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纽曼的这种性格让他受尽苦头。《纽曼的一生》一书给人的主要印象,是他一直在饱受苦难,虽然偶尔也会有迟来的成功。在他皈依罗马教会与出版《辩解文》这段时间里,读者能感受到,因为他想要为教会所做的工作大都无疾而终,心情极为低落,觉得生无可恋,越发沉湎于自我懒惰的忧郁之中,无法自拔。但是,阳光最终还是洒在他的身上,而这段苦闷日子发酵出来的忧思是极具价值的。而他在这本书的描写也清晰地表明了这点。因为,过往在圣公会时期相当循规蹈矩与结实的文风,蜕变成充满忧伤、无助与郁结的文字,他憔悴的脸上透出无奈,疑病症与失望之情镌刻出深深的皱纹一目了然。读者能感知纽曼在悲伤的时日里,如何思考自己的健康,如何惧怕中风瘫痪,在死亡的阴影下忐忑不安的心境。当他觉得自己声望日隆与受人尊敬后,所有这些不安的苦恼都一扫而空,这种对比煞是有趣。
《纽曼的一生》一书描写了许多忧郁的情景,最让人内心隐隐作痛的,当属他在1865年拜访吉普尔遇见蒲西时让人伤感的情景。纽曼很想去见吉普尔,但他又一点也不想见到蒲西。但出于某种误解,他还是去了。而蒲西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这是他们在过去20年里第一次见面。当纽曼来到门前时,吉普尔正站在门廊前。他们甚至都认不出对方了,纽曼竟然还要拿出自己的名片!让吉普尔恼火的是,蒲西此刻正待在房里,要吉普尔离开,不要打扰他为会议做准备。纽曼进到屋里,发现蒲西正在伏案学习,不禁想着躲避,正如他之前脑海所一直想象的。看到蒲西,他感到很震惊,内心充满了悲伤的苦楚。蒲西双眼盯着他,这让他浑身到不舒服。蒲西完全是出于社交应有的礼仪,“俯尊”地说了几句话。他们聊了一下子,之后三人一起就餐。纽曼后来说,回想当年,三人都是莫逆之交。但在20年后的聚会上,因为“没有了共同追寻的事业,无法把酒言欢,言无不尽,而只能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惹恼对方”,每每念及此,纽曼的心就很痛苦。纽曼后来回忆说,吉普尔当时很高兴,虽然他是一个聋子,说话断断续续,思维迟钝。他接着补充说,吉普尔在一旁自我怜悯,言谈中都只有自己,但却对蒲西不予理睬。
在我看来,这场聚会就是一个悲剧。之后,他们三人就再也没有见面了。虽然后来吉普尔写信给纽曼说:“当一切繁华喧嚣逝去之时,我们三人何时再聚呢?”
这的确让人感到忧郁。当年无话不谈、互为兄弟的三人,追求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为重振英国教会的辉煌而不懈努力。纽曼说,当涉及各自的信仰时,吉普尔与蒲西几乎在每个方面上都极为一致,只是在是否皈依罗马教会权威这一问题上产生分歧。往日的友情、共同的信念经不起猜疑与敌对,他们三人最终分道扬镳。读者不禁觉得,这个过程中必然有某些悲剧因素在作梗。若是往日友情的光芒能再度照耀,轻抚在那个难以弥补的伤口上,若他们能像往时那般散步、微笑或是哭泣,这更显基督教的宽容与人性,远胜于现在的互相疑忌。读者会这样反问,倘若宣扬兄弟友爱般的《福音书》无法将这三位信者的心聚拢在一起,那么,《福音书》必然是被他们莫名地误解了。我们的主确实预见了基督教的分支。但世人觉得,当祂谈到要融化敌意、不分彼此时,祂必定是指正统与异端之间的冲突,而非一位狂热的基督信徒与虔诚的基督信徒之间的不和。
这些内容的记述给这本书蒙上了一层阴影。因为这暴露了教派主义,过分强调了分歧,涉及同一种信仰但遭遇不同解读时所滋生的仇恨,继而产生难以逾越的鸿沟等内容。当前的体系、教条乃至教会不断发展,给人这样一种感觉:这种发展产生的影响,只能让基督教的分支陷入更深敌对的泥潭之中,越发远离耶稣基督宏大的目标与设定。很多人都在以信仰之名,行党派斗角、政治倾轧之实,这些人变得更加顽固与自以为是。《福音书》里被尘封的简朴与仁爱似乎难以再生。想到这里,读者就会与纽曼产生共鸣,因为从他流露出的情感要更为长久,超脱于所有的争执与扯淡的争论。而纽曼的心无时无刻不被物质主义、世俗主义以及苟且的教会政治所羁绊,终其一生不得志。每每念及此,不禁掩卷,慨叹一声。
他,只是一个世界公民已出版的罗伯特·布朗宁①传记,虽然作者颇费心思,内容描述细致,但仍无法将布朗宁一生最为神秘的部分揭示出来。事实上,即使布朗宁成名之后,他似乎仍是一个难以吸引别人注意的人。在世人眼中,他的言论或是对人生的看法都似乎没什么显眼或有趣的成分。布朗宁有一种能力,能以看似极为寻常的方式将平凡的事情隐含掉。他说话声音洪亮,充满男人气概,给人乐观、合群、简朴与直率的印象。他从不纠结于自己的悲伤,没有琐碎的虚荣与怨恨。他是一个充满理智、心智健全与讲道理的人。人们想当然地认为,他的话语或私人信件充满着深邃的情感,让人沉醉,给人幽默的感觉或是让人获得某种洞察力,抑或他私下所说的话,虽然没有被记录或是描写出来,但也应该差不多吧。但我却发现,他的信件是极为无趣的,里面充斥着唠叨之语,显得冗长,有些段落很粗,甚至不很流畅。
①罗伯特·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维多利亚时期英国著名诗人,代表作有《环与书》。他采用客观描写和心理分析方法,独树一帜,为后世很多人仿效。
我仍记得念大学的时候在早餐会上遇见他的情景。当时,他与西德尼·科尔文爵士在三一学院,那好像还是19世纪80年代初期的事情了。当时,我是布朗宁忠实的读者,疯狂地崇拜着他。事实上,我是剑桥大学新成立的布朗宁协会的秘书。我满怀敬畏与期待接受了他们的邀请。我沿着阶梯登上炮塔楼,走到了西德尼爵士的房间,这一过程的心情是难以言述的。我记得,当时的聚会好像只限于本科生,人数在8到10人之间。然后,一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的人走进来,灰白的头发,呈波浪状,胡须与八字须刮的很短,脸色红润,神采奕奕。他向在场每个人问好,自信沉着地与我们握手。他跟我说了一些与家父有关的事情,因为家父曾不止一次成为他的座上宾。接着,我们就坐下来吃早餐了。我仍记得,主人很有技巧地将谈话转移到一般文学性的话题。但是,眼前这位诗人没有口若悬河,他显得幽默、简朴与自然。他坐在那里,不会给人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感觉。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势必要说一些风趣或是富有深意的话,但他也绝非羞涩或是有所顾忌。他只是很享受谈话的过程,一如所有知识渊博、通情达理的人喜欢谈笑风生。但我们在场所有的人都期待着他能够说一些“震耳发聩”的话!我记得,他散发出一种异域的味道,似乎他曾担任过外交官,见过很多大场面。但他的简朴性情,举止优雅,却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因为这其中没有一丝扣人心弦或是冲动的成分。他不会给人才华肆意挥洒或有所保留的感觉,而是让人觉得性情温和,有点中产阶级小资的感觉。他为人睿智、幽默,不关心自己是否成为别人注目的对象。在布朗宁的传记《人生》这本书中曾记载着在他受到一些英国北部一些大学领导与学生的热情欢迎时,他所说的一段话。有人问他对自己所获得的掌声与尊敬作何感想时,他说这些都是自己一辈子所期待的。这句话似乎与他日常的生活态度不相吻合。他早年似乎并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声名,不因籍籍无名黯然落寞,不因崭露头角沾沾自喜。在他的《环与书》一书出版后,一些批评家的确让他感到有些恼怒,创作曾一度因此而阻滞。通常而言,无论是好听或难听的批评,他都能心平气和、面不改色地对待。
当然,读者必然为因布朗宁身上流露的简朴性情而替他感到庆幸,因为诸如华兹华斯与丁尼生这样的大诗人都不能幸免于自我意识的虚荣。但若是有人将丁尼生与布朗宁相比较的话,无疑,前者在仪表或是言谈举止所展现的庄重与优雅,会让他身边的朋友或同辈人产生敬畏的尊敬与顺从感,使他成为所处时代富有名望与最具魅力的人物之一。
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当布朗宁拿起笔创作诗歌的时候,人们对他的印象就完全被颠覆了。撇去其中一些天马行空的写作技巧与让人疑惑的形式主义,读者仍能从他的诗歌中感觉到他大脑与心灵中让人叹为观止的能量。他的诗歌中微妙与寓意式的思想如洪水到处涌流。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诗歌对人类心灵至深处极为细腻的描绘,语言是那么的优美,目标是那么的专注,描述方式又是那么具有大师风范。到底他是如何感知、洞察、安排、挑选素材乃至最后的下笔成文,这一切都让人难以想象。布朗宁的诗歌流露出深沉的怜悯情感,他细如发丝的直觉,内容涉及面如此之广,让人难以匹敌。沉思其中,越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能够感受人类最甜美、最私密与最细腻的情感的每一个休止符。在他笔下,一花,一抹夕阳,一颗星星似乎都染上了极为柔和的美感与精致。布朗宁还能将高贵的情感激昂起来,如隆隆战鼓,吹响号角一般,发出让心灵喜悦的悠扬乐音。在布朗宁神乎其神的文字所营造的美感,让读者心绪激扬,深深沉醉于充满希望与欢乐之中,不知东西。
人生于我有何焉?
吾之所见皆烈火,
吾之所听皆乐音,
福至心灵身舒畅。
这样的诗句如银铃萦绕耳畔,让人颇有一种突然被告知欢喜消息时不知所措的感觉。当得知布朗宁能如此深邃与磐实地洞悉人生,从混沌的迷雾中挖掘珍宝,然后一路艰苦跋涉,忠实地将这些珍宝呈现出来的时候,对他过往的一切看法,都将彻底改变。
但是,布朗宁在日常生活中流露出的善意以及被人视为“虚伪”的简朴性情,只不过说明了他不爱冒险,缺乏愚侠的气概罢了。人们曾说他是一个能享受最简单生活的人。散步,谈话,聚餐,倾听音乐这些正常有序的活动,让他根本没有时间或心思让自己激动的机会。同时,他似乎也不需要远方的希望或是承诺来支撑或是慰藉自己。所以,人们不禁怀疑,布朗宁这些美妙的情感发端于何处,或是他到底从哪些人生阅历中获得如此精妙而又繁杂的感悟?但是,他似乎只是对人生采取了普通人的理智态度,正如常人高度重视普通的集会与习俗。而一旦回到诗歌创作上,他的思想瞬间化为美妙的音符,沉睡的心灵一下子充满了生气,激情万丈,美感丛生,瑰丽的想象四处游荡。若能更深了解他的话,有可能捕捉到他内心的呼唤与轻声絮语间所隐藏的巨大秘密。当人们越了解他平常的举止与生活习惯,这种秘密似乎就隐藏越深。人们可以感知他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享受智趣的美妙。但在与其才华相当、天赋禀异的诗人当中,虽然他诗才横溢,文笔优美,但几乎无法留下半句格言,这是极为罕见的。布朗宁似乎能安然稳妥地将这两种生活区别开来:表面上与人谈笑风生,八卦连连,举止从容,内心实则是炽热的熔炉,情感与兴奋在熔炉中肆意汹涌,难以抑制。他似乎没有沉醉于遥远的梦境或是难以言喻的浪漫,更别说远处渺茫不可知的境域中。他所专注的,是生活本身的情景、声音以及感觉。这些都在他生动描述的不同种类与对难以类别的事物的作品中得到证实。因此,人们再也不能如过往那样将他单纯视为一位充满乐观主义情怀的诗人。布朗宁他时常被一些智力平平、富有美德的人视为预言家,因为这些人无法更深地洞察生活,无法解开人生的谜团。他们就会认为布朗宁诗歌的主旨就是歌颂美好的时日就在眼前,幸福的日子即将到来。诚然,布朗宁诗歌中的乐观主义无疑超脱于环境的局囿,有种人定胜天的感觉。他曾对一位抱怨生活中缺乏具有简朴性情与希望的人说,生活对他而言并非如此。实际上,他对生活与人生饱含热情,根本不会让任何灾难使自己麻木抑或感到悲伤。因为他总是觉得,人生还是有很多事情值得去做,很多话要去说的。除了乐观主义之外,布朗宁身上还有许多内涵。他并不是随遇而安,碌碌无为,而是勇于出击,成就斐然。他作出勇敢的选择绝非不受生活的限制,而是要超脱于生活。
但我却发现,很难将这两块棱角不同的方块拼凑在一起。也许,在其他读者眼中,事实不是这样的吧。在我看来,布朗宁的诗歌流露出的刺眼的光芒,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极少展现出来。他似乎又不像一个紧守自己灵感秘密的人,而更像一个小有成就的人,只是怀着普通人的兴趣与寻常的观点。之后,当我们翻开他的诗歌,眼前仿佛闪过一阵光芒,耳旁雷声隆隆,与此同时,我们能窥视到他某种可爱,感受超脱尘世的美丽,拓展了原先狭隘的视野。在这些思绪里,我的眼前浮现出布朗宁魁梧的身影,他缄默不语,为人随和率真,口袋里的钱叮当作响,并不希求别人艳羡的目光或是与人进行亲密的接触,而只是想成为这个世界上一位普通随和的公民罢了。
诗人的意义
长途旅行前的几天,我在一家书店买了一册济慈①的诗歌集,一口气读完。世上还有比这更为出色的文学“演出”吗?济慈在长时间饱受疾病的困扰,只活到26岁,但却创造出如此不朽纯美的诗歌。这绝对是一个极为独特罕见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