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制造者所谓的“至福”,在我眼中没有一丝意义,除非一个基督徒准备做出一些牺牲与妥协,抑或能够不再如过往那样认为自己是千真万确的。人们内心还是相信自己所持的一些原则是不可动摇的,而不愿意强迫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向自己屈服。举个例子吧。比如在新生婴儿是否应该接受洗礼这个信仰问题上,有些人可能信仰所属教会的传统,称很难向婴儿灌输一些严谨的道德事实,当他长大之后,意识到自己是一位受礼者,就可从中汲取巨大的力量。另一方面,有些人则认为,将这种仪式视为某种具有魅力的迷信,凭这样机械的方式获得救赎是很危险的,应等到孩子具有完全清醒的意识后,让他们自行选择。后者的立场是基于一个很负责任的观点。要是持这种观点的人是出于真诚的话,就应该得到尊重。《福音书》中有很多关于爱、互助以及和解的内容,而没有关于要固执坚守一成不变的教义或是对他人蛮横不宽容的内容。
我不禁想起一个古埃及两位隐士的故事。他们对彼此处于一个极为平和的环境感到有些害怕。其中一人说:“让我们像世俗之人那样争吵吧,这样我们就会懂得如何勇敢去捍卫自身的信念。我拿起一块石头,竖立起来,然后宣称这是我的,你就说这是你的。然后,我们就可以为此争论起来了。”
“好主意!”另一人说。“这对我们俩都很好,我们现在变得越来越懒惰与冷漠了。”
于是,前者就拿起一块石头说:“这是我的!”后者说:“我肯定你一定觉得很开心。”在停顿了一下后,前者说:“我送给你,现在这块石头是你的。”后者说:“我真心地感谢你。”然后,前者说:“虽然这是你的,但我从你这里拿走,留给自己使用。”后者说:“能够为你服务,这是我最大的荣幸。”最后,两人都笑了,不再试着去争吵了。
现在,我想谈论第二点,试着去探寻上帝的平和——这一可安抚人类心灵的能量。显然,这绝非一种自以为是的骄傲之心,让人难以去接近。有一个18世纪主教的故事。他的一生仕途顺畅,平步青云。他临终时,人们看到他嘴角边露出微笑。教士问他何以这般平静,他说:“我意识到自己一生没有白活!”但是,这不应该是基督徒所真正向往的上帝的平和,这不能源于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一个舒适的地方,或是一种觉得善意是有利可图的心态,而应该是更为深沉与纯净的东西,一种涤荡了所有价值存在的安静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应该是某种谦卑与忏悔的心态,为仁慈而感恩,笃信任何的考验与烦恼都不是偶然降临的,而是出自天父仁慈的双手。这样的平和之感并不渴盼宣称自己的信念,也不急于捍卫自身坚持的信念,更不愿去评判别人的教义或将自己觉得有趣的结论强加给别人。这样的平和之感不愿执拗于争议与纷争,而是看到协调、怜悯的一面。无论发生什么,一个基督徒对自身的信念与希望抱以一种挑衅的态度,都是不对的。人要坚守自己的信念,但一定不能强加于人。在《福音书》里,人们唯一要抵抗的,就是专制与伪善的性情。要是基督徒在被别人痛击的时候,不予还手,之后就不能假装以原则之名,对侵犯者进行猛烈的攻击,还希望对手能让自己痛揍一顿。在《福音书》里,有很多关于“非抵抗”的内容,虽然我们不大愿意去承认这个事实。除此之外,还有比这更为实用的途径,让我们得以迈向那迟迟不能企盼的天国吗?
真我的风采
听到某人不假思索就对他人下结论,总让我怀疑此人对这个世界的洞察力。某人曾说,孩子总是第一眼就知道哪些人爱他们,哪些人讨厌他们;而所有的男孩则是慷慨大度的;所有的年轻人则满怀自信;所有的女人都是无私的。我并不期望从此人的谈话中有所获益。对人性了解愈深,就愈感其中的神秘与莫名不解。但我想,当很多人在结束接受正规教育之后,在踏上社会之时,许多人都会有相同的一种感觉。彼时,在接受严格的考试之后,我们都很清楚自己的智力处于何种程度,很清楚自己的运动天赋。对于自己的外在风度也不再存任何幻想,只是残存着一个模糊的想法,即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或是柔和的光线之下,我们还是很有魅力的。但几乎每个人都深信,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有趣与高效一面。我们时常会想,要是能将内心的观点与想法表达出来,就会显得很合理,具有某种魅力。很多人都深信,要是在顺境下能提供适当的物质,就必定能实现真正的高效。每个人都不想过快地刺破他人的幻想,因为幻想会在心灵中投下一缕阳光;若是没有了这点阳光的存在,快乐之心境与心满意足的工作就不大可能。但甚为有趣的是,真正自满与自大的人,一般来说都不会是那些真正有才华的人。也许,这些有才华的人聪明地意识到,他们最优秀的一面其实也还是不够的,相反还看到了自身很多的缺陷与不足。自满并不是依附于赞美与掌声之中:自满是一种心理状态,在一般情况下都是不受所有结果与相互比较影响的。但即便我们并不自满,很多人在从事工作之时,都对成功怀着渺茫的预想。原因很简单:就是成功绝不只属于那些才华横溢之人,一般人也是可以染指的,只要能将坚忍与圆滑结合在一起就能实现。世上很多工作都并不要求多数人拥有异乎常人的禀赋或是天赋,所需的只是良好的性情、耐心、勤奋与忍受苦楚的能力。
我们肩负起自身所要承担的重任,踏上这个世界的旅途,筛选蜕变的过程马上就开展了。少数人从一开始就遇上好运气,拥有良好的开端,获得了他们本不该得到的任命。这些人认识一些有影响的人,命运从一开始就显得一马平川。但多数人只能身处普通与寻常的位置上,只是挣着一份薪水,有个地方可以落脚而已。也许,几年之后,我们会对此有所不满,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一个公平的机会。但接着,我们突然发觉,要想将自己这份简单的工作做得让人满意,也是需要尽自己全力的。我们开始觉得,不能再去奢望什么显赫的名声,好运也是不能企盼的。接着,时间似箭般飞驰而逝。我们安心于自己的工作,结婚了,薪水可能有所上升,小孩也要接受教育。之前,我们一直将自己视为年轻人,感觉前路上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突然一觉醒来,已经进入不惑之年了。关节已比年轻时稍微僵硬一些,双鬓上染上了一丝银发,也许还有秃顶的可能。然后,我们会惊讶地意识到,之前对人生与财运的所有美好预想,早已破灭。我们只不过是平凡之人,默默无闻。我们所处的地位,所获的薪水与能力都为身边的人熟知,心中不再侥幸地抱着想要成为其他人的特别愿望了。
我想,正是在萌生了这种念头之后,人生的真正重压才开始落在每个人的肩上。他可能再也没有之前那些有趣与浪漫的想法了,之前一息尚存的欲望也被扼杀了。再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江山”要去征服了;即便还有的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征服了。他处于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中。他甚至无法说服自己,即在自己所做的这份工作中,自己是特别擅长的。也许,他能认真与忠诚地完成工作,但他却不再抱有“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气概了。
我想,此时,正是该做出人生真正选择的时候了。倘若某人明智、性情幽默与心地善良,他会耸耸肩,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心想,虽然自己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但在人生沿途中也找到了许多美好东西。也许,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还有一堆身体健康与举止适宜的小孩;他拥有各种社会关系,与朋友、同事或是仆人之间都有良好的关系;他有一个舒适与自在的家,还有一两个很有趣的业余爱好。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受人仰望或是特别的礼遇,也没有累积很多财富或是成为名人;但他却处在一个完全适合自己的位置上,身前身后都有一些需要兢兢业业去做的工作。也许,这没有什么值得吹嘘,但也不至于过分悲郁。诚然,他有属于他的烦恼、悲伤与焦躁。也许,这一切教会了他不能期望好运的眷恋。要是他发觉有必要超越眼前的视野,找寻远方熹微的曙光,觉得应该去证明信仰的价值,那么他会生活的更加幸福。若是他睿智的话,就会默认生活中一些不可避免的烦忧,笑对责任,与人为善。对身边的小圈子更加有兴趣,而不想一味认识新鲜的面孔。他会认识到,那些一开始迷乱他双眼的闪光与明亮,怀揣着美妙成功与重大惊喜的念头,事实上并非他所要去找寻的。最终,他心平气和地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但有时,这样的一个找寻真我的过程会让人走上另一条道路。他开始会觉得,自己缺乏运气,对那些取得重要成就的同龄人感到羡慕嫉妒恨。怀着满心的苦涩,他开始将自己蜷缩起来,将那位担任大教堂教士的朋友称为饶舌之人,而将那位成为议员的熟人视为趋炎附势者。慢慢地,他觉得是因为自身的正直与不加修饰的真诚让自己命运多舛,寸步难行;而这个世界只是奖赏那些“江湖郎中”与投机者。沉湎于如此不健康的想法之中,他失去了对生活的所有热情与兴味,更加注重自身的舒适,而对家人更加专制。他成为一个为悲苦之心控制的人。当别人因为他无聊而疏远之时,他反倒将别人视为高傲自大,认为这个世界与他作对,而事实却正好与之相反。
此时,浮现出的问题是,如何才能避免让人感到如此忧郁的局面出现呢?而要想给出回答是很难的。难道对诸如失望者、收入微薄者、孤独而又青春已逝的女人、猜疑心重之人、命运多舛以及身处逆境之人来说,这个世界就真的是一个如此沉闷无聊的地方?走向沉闷单调的途径是很诡诈的。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健康不佳、缺乏锻炼与没有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最糟糕的,就是没有了希望。当人陷入这般境地,就很难将他拉出来。要说有治愈的妙方,那就必须要在出现苗头之时就要开始了。首先,这种痛苦始于一种低等的欲望,希求物质的成功与个人的舒适。其次,这种痛苦源于凭着冲动而生活,而非靠自律来维系,只是一味地随心所欲,而不是以自身所知的规范去做。若是某人找到医治中年人愤懑不满的妙方,这必将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现!有些人从宗教中找到依托。倘若以宗教一词最为广泛与高尚的语义来阐述的话,那也只有从宗教之中找到妙方。若是善男信女笃信所有凡人的生命与灵魂在上帝眼中都是亲切的;若是能看到只有在诚心皈依本身这一美妙的事实中,方能找到真正的力量;那么在融合了破碎的希望与残存的宏图的人生里,平和的心境会慢慢潜入。我们所唯一能做的,就是要认识到,我们存在于世上,就是要认知与欣赏某些事情。平和只能存在于这种心境——而不在所累积的财富或是赢得的名声。否则,一旦遭遇让人绝望的悲伤,就会发觉根本没有让自己转移悲伤或是支撑自身的一丁点力量。而在诚心的皈依里,则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喜乐。心灵展开疲惫的双翅,等待着过往迷失的真理重现。自那之后,生命中每一个至为细小的时刻与琐事都开始慢慢变得重要。当心灵中所有的抱怨都沉寂无声之后,这一信息迅速闪过心中。不论我们身处哪个位置,工作多么卑微,都不重要。因为我们开始领略到的是上帝的礼物,而不是人们的赞美。这条小小的溪流,流经岩石嶙峋之处与狭隘的航道,悄悄流入了湖的中央深处,潺潺的水声与翻涌的泡沫再也不听不见,见不着了。终于,它找寻到了真正的自我。
内在的人生
今日,春天倏忽一跃,步进了乡村深处,向我们走来。这里经过了一个漫长与沉寂的冬季,天气阴郁。雨纷纷而下,大地如海绵般尽力吮吸。漫步田野上,碎步小道里,涓涓细流与破浪堤的身影,这是之前从未见过的。花朵肆然展耀,而灌木丛与树篱仍萧索一派,不见一片青叶。昨日在一片桦树林丛中偶见几处紫色的树丫,隐隐待发;背后就是一片旷野的森林,透出一股复苏的活力,生命的力量在回归。昨日,从西南方向吹来的风呼啸扑哧,此时也已不见踪影了。今天,阳光灿烂,万物似因生命而欢欣。但对我这样与北极熊喜欢相同气候的人而言,并不觉得怎样雀跃。春天的慵懒是某种疑惑的乐趣。在吉布尔所著的《基督年鉴》一书中,这位内敛作家唯一难消的抱怨就是春天。他写道:——
我喟然长叹,真希望春天这倦态能马上死去。
我并不认同他的这一思想。若是人们手头上没有紧要活,春天自有其美妙的味道。但我深深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我甚至埋怨那些不需要工作的日子。但若是人们出外踏青,就会深谙荷马所说的“人的双膝与心灵都会自然松散”这句话的内涵所在了。人的思想链条会松懈下来,不再那么果敢,意识渐趋模糊,不再劳神专注于某点。我不喜欢3摄氏度时那种恹恹欲睡的慵懒——济慈曾将这称之为春之“奢华”。当所做的只是需要心灵强烈的专注或是发挥自身的优势,我喜欢偶尔地“冷冻”一下自己的思绪。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私下的感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