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多少次,在大法官办公室那个有竖框的卧室里,我与哥哥望着窗外的敏斯特·格林。在某个起风的夜晚,四处静寂之时,突然听到大钟撞击发出的浑重声响,漫过屋顶,悠悠荡荡。
我以为,没有什么能比听到习惯性的钟声,更能激发人对某个地方的精神与记忆的认同感了!在伊顿公学,那里的校钟发出某种碎裂质感的声响,我不知如何用言语去描述,总之是无法在钢琴上重现这种声音的。直到现在,我仍清晰记得,作为学生的我在伊顿度过的第一个迷茫的夜晚。对陌生环境若有若无的恐惧,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而不远处的大钟,在清晨破晓之际响起钟声,激荡着心绪,让人敢于投身到认识新面孔与承担未知的责任中去。当我听到那钟声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自己日后的人生——无论是作为学生或是校长——都还能听到这样的钟声,诉说着快乐或是忙碌的时光。每当我听到钟声时,内心就泛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情感,觉得自己应该在这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春日的早晨,远处教堂的钟声,渺渺淡淡,浮荡在苍翠树林与繁花盛开的山谷间,飘入耳畔,内心会泛起一股多么强烈的情感呵!很难去解释它们所唤起的微茫情思——半醉不醒的清新感,让人惊讶的愉悦之心。就像布谷鸟的鸣叫,教人的思绪回到那段纯真懵懂的岁月,原来生活充满了新奇的阅历与激扬的活力;或是钟声在头顶上回荡,仿佛婚礼的队伍行进到了门廊,风管琴在不断地吹奏;抑或在日薄西山的孤独时分,塔楼上响起浑厚的钟声,似让心绪脱缰,飘向未知的远方。当钟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就好像隆重的葬礼排场慢慢接近一样。
剑桥的一大魅力,就因为这是一座有很多钟的城市。这里有圣·玛丽大钟发出悠扬和谐的钟声;而在夜晚,当宵禁仍在执行之时,钟声指引着晚归的旅客越过栅栏,返家。国王学院的钟声并不浑重,但我本人很是喜欢。小教堂的钟声不够庄重,不符合场合的需要,钟声很嘶哑,甚至有点尖刻的味道。三一学院则有一座新的大钟,声音很洪亮。还夹杂着数不尽的铁质击打后的声音,在塔楼或是钟楼上,都有很多这样的大钟。最近新建成的罗马天主教教堂,那里的钟声洋溢着严谨而又浓郁的宗教旋律的味道,每过一刻钟,就响一次,很难去捕捉。但是,不知多少时日就这般悄无声息中溜走了,人们根本没有感知到钟声的存在,更别说觉得被钟声所打搅了。因为,大脑具有一种独特的能力,就是会完全忽略任何平常的声音或是重现的调子,除非这里面包含着某种人类难以理解的东西,或是超出了常规的范畴。
诚然,钟声要归属于人生的平和之音。钟声里糅合了这个地方的生命的气质与艺术氛围。正如我所说的,钟声饱含着神奇的力量。在长久远离钟声的日子里,耳畔突然传来一阵久违的钟声,内心那早已忘怀的感觉又再次涌上心头——
我所铭记的时光,充满着欢乐,
不留一丝的愧疚之情。
身处于小学院的一大乐趣,就是我可以在一个古色古香的礼堂里挂上一个小钟。每当报点的时候,小钟发出银铃般柔和的声音;而两个小钟则在每刻钟到来之时响起;当这三个钟一起奏起的时候,就像拉赫玛尼诺夫①创作的前奏曲一般。那些去过圣·保罗大教堂的人们都对此很熟悉,因为那里有时会演奏他的曲目。
我所喜欢的,是这三个钟可能会成为我对此处记忆的一个缩影。直到最近,有一个钟发出刺耳而又散漫的声音,没有任何的庄重感,也没有什么回响,只是一个单纯的报时器而已。但是,一想到这些新建的大钟日后可能交织出后代人们的欢乐、活动与梦想时,又感到很欢乐。阔别数十年后,熟悉的钟声可能让人突然回想起往日某个阳光温煦的午后,在小院里玩耍的情景,唤起了故友的声音,孩童时渺茫的梦想与欲望,畴昔的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轻狂岁月,一一浮现在眼前。人不能沉湎于追忆过往。但不管人生翻滚的浪潮如何迅猛——随着时日的慢慢流逝,这股浪潮会更为迅疾与专注——因此,回忆起往日的岁月也是大有裨益的。我们可以审视一下,自己的梦想实现了多少,是否有忠实于自己的目标。这绝非多愁善感的做法,而是以更大的胸襟与磊落的态度去面对,让我们可以满怀感激之情去希冀未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探寻人生的秘密与神秘之处,意识到其重要性,窥探到目前还未露出端倪的伟大序曲。
①全名: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玛尼诺夫(1873—1943),俄罗斯作曲家、指挥家、钢琴家。他的作品甚富有俄国色彩,充满激情,且旋律优美,其钢琴作品更是以难度见称。
心不设防
现在,人们讨论最多的是大英帝国,而且一般都会以睿智且英勇的口吻去谈。我们自称会伸出兄弟般友爱的双手,让仁爱之心延伸至大洋彼岸素昧平生的朋友以及人类同胞,为我们英国充满活力的生活、谈话以及思想能够影响世界而感到无比骄傲。诚然,英国可以好好地躺在赞歌那些古老的祝福中,沉醉一番,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带领着一群小孩的欢乐母亲。虽然,有时候我觉得要是在这个过程中,能够少点武力的话,那么,这个快乐的大家庭就不会想着排挤或是让其他原本也有自己玩耍地方的孩子滚到一边的角落里,而且还声称这样做是以上帝深沉的愿景之名。
当我们沉浸在为大英帝国的足迹遍布世界,破旧立新,生生不息感到不胜自喜,意犹未尽之时,最好偶尔也要明智地将思绪转回自己国家,反诸于己。徜徉在茫茫历史与传统的河流之中,感受一遍岛国民族以及让我们传承至今日的内涵。我们很多的城市居住者,容易漠视隐藏在这片岛国中那些古老而美丽的无与伦比的珍宝——深藏在村村落落,在森林空地,遥远的峡谷与山川的褶缝。倘若人们愿意探幽一下英格兰的安静之处,从废墟的城堡及修道院里找寻休闲,拜访古老的房屋与鸟儿筑巢的教堂,就会意识到,过往的人们在这里过着多么恬淡安静的生活,世世代代,百年不变;那时,铁路还没有连接每个城镇;那时,最卑微的劳动者还不识字,不像现在这样能够阅读报刊;那时,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过着充盈多彩的生活。
也许,过分缅怀往昔是错误的。因为人的整个思想都沉迷于一种富于浪漫与金黄的烟雾之中,忘怀了人生所有的悲苦与残酷,然后对着人性弱点悲伤的无语,似乎这些是新近冒出且极具伤害的罪恶;仿佛过往的时日洋溢着平和的岁月,人们每年过着平静的生活,进行着有益的劳作。事实上,现在大众的生活水平要比往时更为美好、体面、合理与舒适,更多人决心去帮助或是拯救那些步入歧途的人,却发现岁月的车轮无情地将他们碾过。
但是,过往的生活有其自身的美感与沉静。至少,那时候没有那么多的喧闹与躁动,更少无聊的声音与空洞的泡沫;对于如何生活,没有过多的刻意为之,更多的只是一种泰然处之,顺其自然。他们的活动范围更为有限,但却更加专注。毋庸置疑,他们对于山川环绕所带来的壮美、庄严以及美感会有更为强烈的感受。若是日复一日在远方漫游,当看到了美丽教堂与领主之宅邸,即便是小村舍与谷仓,看到他们建造房子的时候,屋顶使用瓷砖,垒砌山形墙,竖起直棂与枕木,也要比用装载稻草的敞篷货车搬来石板与黄色的砖瓦,然后在高墙堆积的牛棚一角建造一间铁制的褶形谷仓,更让人深深感觉到,过往的人们强烈地热爱着简朴与庄严的生活。
这是我不久前所看到的景象。那时我正沿着温德拉什①两岸苍翠的峡谷漫步。温德拉什河就如这个轻快与涟漪的名字所蕴涵的,显得十分柔美,到处是清澈的小池,迅速流转的弯道,还有长长飘摇的水草与泛起泡沫的堰堤,流经平坦的草地,缓缓趟过贫瘠的山腰。
目光越过田野,可见一座很小的钟塔教堂坐落在宽敞的草地上,有一条小路可通。靠近的时候,看见一座体积不大但历史悠久的圣坛,粗糙的石工技术,一览无遗;还有都铎时代②一个小型的信众席被有趣的角度钉着。教堂里面则是一座极为温馨的圣堂,乔治王时代教堂长凳,年代久远的壁画早已斑驳,还有一个韵味犹存的詹姆斯一世的讲坛以及由两根粗糙的橡木组成的罂粟色的装饰。当获知圣坛是由罗马马赛克所铺就的,外缘线紧紧地贴住墙壁,甚至连这些墙壁也都是一些古罗马庄园所残留下来的,而在被遗弃之后,后世人将之改造成最简朴的诺曼式教堂时,觉得时空仿佛如一副全景图浮现在眼前。此处无疑是过去罗马人定居的地方,而且还居住了数代人;也许,这里不曾设防,在这里居住的也是富裕的罗马家庭,这里回廊与柱廊林立,浴室与礼堂,都证明了在这片殖民地上,他们曾过着安静的生活。这一切笼罩着多少神秘呵!无疑,这些美丽的乡村房屋在罗马军团撤离之后,慢慢地在树丛与金雀花间坍塌,化成废墟,至今才被一一挖掘出来。接着,就是大英帝国的渐渐崛起,基督信仰的传播,直到树丛中那古老的废墟被重建成一座小型的基督教堂。谁知道当年是谁建造的,而这又该是多少个世纪前的事情啦!
①英文是windrush,原意是风缓缓而过。
②都铎时代是指1485~1603年间。始于亨利七世1485年入主英格兰、威尔士和爱尔兰,结束于1603年伊丽莎白一世的去世。
接着,我们继续往前漫步,来到了一片牧场的泥炭草地,草地下面有一些形状怪异的小池塘,一座小村落,那里有小教堂与山形墙的庄园。教堂里有很多纪念碑、武士与骑士的雕塑,旁边是他们穿着女装的妻子,僵硬地躺着,双手放在头上,脸上的着色显得红润,双眼平静地望着教堂。人行道上还有一些黄铜制的雕塑,接着又是一些更为浮华的纪念碑,雕塑的小天使似在哭泣;碑上还篆刻着许多似在浮动的多音节字母,记载的内容没人会去关注,只是对过往那些美德消逝的感伤总会被视为理所当然。
在这里,一些著名家族的历史显然被掩盖了。其中有一个家族叫做菲蒂普莱斯。回家后,我就去找寻关于这个家族的资料,一个颇为有趣的故事被揭开了。菲蒂普莱斯家族历史悠久,通过继承及联姻,慢慢发展成极为富有且具有势力的家族。他们曾在十六个郡都有自己的土地,其中一个家族首领还与布拉干萨——葡萄牙国王的一个女儿——结婚呢。这个家族虽然极富影响力,但却没有为英国贡献出哪怕一位政治家、法官、主教、上将或是将军之类的人物。他们没有任何公共服务的记录,有的只是持续繁荣与壮大的记载。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这个家族慢慢地走向衰落。从男爵爵位开始消失,家族的姓氏只在母系上流传,然后许多宏伟的建筑都被付之一炬了。关于这个家族,有很多丑陋的故事,讲他们如何愚蠢与守旧,导致整个家族都覆灭了。而我们在农场所见到的那些建筑的外形与圆顶阁,都被推倒了,土地被出售,整个家族的存在变成了一个傲慢、自私与邪恶的记忆,良机被白白抛弃,大把的金钱被无耻地挥霍。
在我看来,这真是一个让人感到伤感且空洞无聊的老故事——一个大家族的兴衰!人们都不想过分纠缠于此,但还是发出了一个强烈且险恶的信号,即最好不要在人生里过分注重排场、财富、房子与影响,这个世界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私欲而存在的。我们不能肆意浪费自己无法使用的东西,最好还是施与,而不要一味索取,虽然大多数人都是持相反的态度。
有时,我会默然回想起那一天:身处一片高高堆积、装饰着纹章盾牌的纪念碑前,许多人却都只是在找寻阴影的一面。生活的珍宝中充满了积极的工作与深沉的情感,是那些让人能够愉悦、专注与提神的简单事情。但是,很多人在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觉得平淡无奇,内心沉闷;心中泛起的,只是一些愚蠢的欲念,追逐着微不足道的名声,一些肤浅的名望,全然忘记了真正的生活如流水一样倏忽从身边经过,不知不觉。
以上这些真的是一个陈旧的人生哲学吗?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很谦卑地说,在历经了半个世纪浮沉与有趣的人生,我终于明白这些道理。我仿佛从渣滓中淬炼出金子,看着自己之前如何在追逐影子的热望里虚度光阴,时常鄙视那些甜美、简朴、催人振奋与助人心智的东西,就如无视青绿牧场里的雏菊一样。
面对着这些造型僵硬的武士与高雅的女士,它们一一悬挂在拱门与刻有图案的壁龛上,我深深觉得,人类还远未能以正确的心态去面对生活。也许,虽然菲蒂普莱斯家族拥有庞大的财产,享有威望以及让人称道的美德,却在这片土地上过着简朴的生活,喜欢拂过空旷山岚的清新空气,乐见清泉从花园里涌出来,快乐的男孩女孩在这里慢慢成长。但是,还应存在某种更为雄厚的东西,与他人分享的乐趣,作出邻居间友爱的榜样,给予贫穷同胞一些爱意与怜悯。人们感觉不到这些美德冒芽的任何痕迹——因为它最近才慢慢展露出来——这完全是因为出于对民主力量日渐壮大的恐惧。所有这些都应该是自然而然地生发的,然后大度地给予让步——但我对此表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