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要是还需什么去证明那个安静的小村落古老生活存在着邪恶与丑陋的话,以下就是明证。一两天前,在离菲蒂普莱斯不到一里的地方,我看到一株孤零零的橡树,离树丛有一段距离,一条崎岖的旧路穿过牧场,可到达那里。在大树躯干的位置,向外生长着庞大的树枝,水平地蔓延。树枝上深深地刻着几个大写字母,旁边刻着的日期也是一个世纪之前了。这是一棵“绞架树”!大写字母是指代两位不幸的人——两个强盗的名字。我想象着他们渐渐腐败的尸体一定在这树上悬挂了许久吧。当风吹过来的时候,尸体必定拍打着树干,场景必然是不堪入目。而尸体腐烂的气味又是那么让人觉得可怖!联想在这里围观的人,他们内心肯定也是满怀恐惧。那个绝望的强盗,套在脖子的绳索紧紧系在树干上。旁边是官员、法警、骑着马的治安官,一群围观注视的群众。接着,强盗拼命地挣扎,大口喘气,双眼圆睁,四肢抽搐。当人们梦想着过去诚实、安静与简朴的日子时,是很难抹去这些恐怖的联想。
青草丛生的阶梯,古罗马的人行道,那棵孤零零的橡树——该怎样去将这些零散的景象黏合起来呢?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评判时,不要严苛;希望时,不要着急;相信时,不要盲目;梦想时,不要天真;而要全面地看待生活,直面它的冷酷与恐惧,但却仍要牢牢专注于宏大的目标,凭着无与伦比的耐心与隐忍,闯出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会虚度,没有什么会模棱两可,一切都在上帝的心智与灵魂之中。
隐士的救赎
狭窄崎岖的小路,两边是满地零散的草根与石块,蔓延至开阔的草丛,忽然消失,给人舒畅与不可预测的感觉。两百尺下的地方,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西洋。天风猛烈,卷着蓝色海浪向陆地袭来,浪花滚滚飞溅。左右环视,远处高高的牧场,海岬突兀而出,与大海亲吻着。青灰色的悬崖有万仞高,急遽下陡,海涛底下翻滚,左右两边,连绵数里。小水湾、海港或是布满沙子的海滩见证着浪花散裂成两块、三块……举目眺望,岩石蹦摧,摇摇欲坠,阻隔了平原,在烈风怒号揉成的巨浪下毅然坚挺,岿然不动。
脚下离悬崖边只有几步之遥。世间多悬崖,嶙峋皆依然。提着嗓子,慢慢挪近边上,峡谷中开,直插地心,无可攀爬。簇簇海石竹,捋着根须的草类植物,粘在悬崖突出的狭长罅隙。在一些土壤稀疏的地方上,就是一道青灰色的、由厚板垒砌的粗制楼道,岁月的痕迹了然,但楼道却是结如磐石。往下走了些许路程,可看到一座饱经风雨、淡灰色屋顶的小教堂钟塔,仿佛悬浮于海天之间,在半山腰嵌入了崖间,于两个沟壑陡峭的崖壁间紧紧地楔入,宛如丛林间的鸟巢。看起来很不稳固。天风在上面盘旋,海浪在下面咆哮,有一种诡异的感觉。似乎人的手指轻轻一碰,钟塔就会瞬间跌落悬崖,化为齑粉。往下走,悬崖的坡度在两边渐渐舒缓,可看到一扇低矮拱形、似由石灰岩碎片糊里糊涂堆砌而成的门。诚然,有古物研究者称,这座砖瓦建筑是属于罗马时期的,而其功用显然就是一座用来防范敌军可能登陆的堡垒。后来一个隐士改造了一番,使之褪去了过往剑拔弩张的记忆,充溢着沉静的感觉。钟塔内的拱顶很低,灰浆涂抹的也是很随意,地面铺着软泥砖,红红的,走起路来很泥泞。窗棂与大门上滴落的雨水,顺流到小池塘里。里面只有一个方孔通风,透过此孔,可望到海的那头,倾听风肆意的呼卷而过。有一个粗制的石祭台,两边皆有矮矮的小石座,一眼扫过,教堂几乎被一排排的石座占据了。教堂的西边有个小门,沿着陡峭的山路,就是靠近大海的方向了;在祭台旁边,另一扇门可通往一座类似于石灰岩洞穴的地方,只是顶部半敞着,仰望着苍穹。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粗糙与简朴,特别之处就是,在左边有一个方向垂直、制工粗糙的壁龛,大小仅可容纳一个普通人的身形。据传,这是一个赎罪苦修的地方。对此种说法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反驳理由了。但是,想象着一位苍老的隐士,头发蓬松,胡子拉稀,在这个孤僻的半山腰里赤裸着蹲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斩断七情六欲,虔诚地为过往放纵留下的罪孽而忏悔,全身心地将自己奉献给怜悯的上帝的情景;而外面的风仍不休止地在溪谷里嚎叫,雨点从容地自岩石的缝裂中滴答而下;两相比较,煞是奇观!
但这里绝非是了无生趣的。数以百计的朝圣者曾到此参观。往朝向大海的路往下走,有一个井,井上盖着造工粗糙的砖石。据说,这井里的水有包治百病的功效。半个世纪前,一些拄着拐杖、缚着膏药、缠着绷带的人,从朝圣之旅回来后,笃信自己的病患就是被这圣水所治愈的。这是一个相当让人疑惑与惊讶的谜团,但也不能笼统地视为不科学的传统或是迷信而去否认。无论怎样,此地沾染了太多人类的情感,此般苦楚,此般希望,此般感恩,自然有其存在的哀婉之情。此时,风呼呼掠过山崖,漂浮的海鸥微茫的喊声渐起,忧郁不堪;而大海的细浪在遇到岩石之后,又是雪白一片。夏日之时,曾有一些人在旅行之时,走进了这座小教堂,收拢着身子,挤进那个隐士当年忏悔的小壁龛,放声大笑;品着井水的味道,临着轻轻拍浪的大海,舒畅眼。尽管他们认为,当年隐士苦行僧般的赎罪以及那些狂热的忏悔者不顾山路崎岖,耐心地走完这段路的努力,并没有付诸东流。也许,他们是对这个地方更好地利用也说不定呢。我们依然在埋怨自身的错误,忍受自己带来的痛苦,呼吸着希望的空气,尽管我们宣称,今日的试验方式是更为谨慎与合理的。
让人疑惑不解的是,时至今日,在这片蓝天白云与海浪滔天之间,那位传说的隐士及其苦修的生活,竟毫无记录。甚至连圣·谷文斯①这个名字,也未能带给人神圣的感觉。关于此地的记忆,有的也只是亚瑟王②的侄子加韦恩爵士的腐败,这位圆桌会议中那位最为罪恶与沾满鲜血的武士而已。据说,他后来在这里遭遇海难,尸体被冲刷到岸边,全身瘀伤,肢体残缺。在诺曼人征服期间,他的坟墓仍在山顶上,耸立着一块巨大的毛石。
关于此地的记忆,是如此朦胧与奇怪。驾驭着心智,思绪穿越几个世纪,沿着时光的轨道绝望而无力地穿梭。呜呼!这个与世隔绝、人迹罕至的地方,其真正散发的热力,在人类历史与传统的长河里,该是多么的稀渺呵!千百年来,此地的风貌似乎原封未动,无所变化。当以色列人出埃及③之时,当希腊人还在为特洛伊苦战之时,当罗穆鲁斯④在罗马苍翠的山丘上筑起堡垒之时,彼时彼地,太阳照常升起,风儿依然吹着,海浪不倦地缱绻着长满金雀花的海岬,悬崖深深,冷峻之色不改。生于斯的海鸥与海螺,可谓源远流长,年代追溯的跨度,让一切皇室血脉或是帝王矜伐短暂的一世无地自容。最让人不解的,是生在在海上或是陆地的生物,似乎仍过着盲目的生活,世代轮转,直至今天,每时每刻仍散发着某种激情与情感。它们的存在,难道只是白驹过隙,走向死亡,不留下半点痕迹?赐予它们生气与精神的东西,如今都飘散何处了?也许,这一切的答案,就如悬崖边的石头,海岸边的卵石一般静寂。人类是最后才将脚印刷在这片土地上的动物。而人类不凡之处,就是可以让思想隔着时空不断激荡,想象着生命永无止境的过程,怀想着过往曾世代居住于此的生命。脚下不经意从草地上翻起一块石灰岩,紧紧地挨着一些史前时期的珊瑚化石。生命的符号被如此永恒地记录下来,时代之绵远,思绪不禁脱缰,任由飘远。但这必然意味着上帝宏大心智的某些东西。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人类可以选择与上帝同在,在追求永恒的道路上,无所畏惧,却又心怀敬畏。接着,思绪更趋放肆,越过了大海与海岸之上,与挂在天上的星星为伍了;因为是午时,星星不得一见。每颗星星都会有自己的行星吧,就如地球一般,也应该居住着生物吧,就如这里存在着生命;他们一样充满着智慧、情感、精神,也许还有某种优雅与救赎来拯救自身的本能,像我们一样祈祷上帝的仁慈与爱意。
①圣·谷文斯(Saint Govans),卒于公元586年,隐士,常年生活在今威尔士彭布罗克海岸国家公园波斯尔斯顿海岸悬崖边的裂缝里。圣·谷文斯教堂建于14世纪,就位于裂缝里,今天被称为“圣·谷文斯的头部”。
②亚瑟王(King Arthur)是公元5世纪英格兰传说中的国王,圆桌骑士团的首领,一位近乎神话般的传奇人物。他是罗马帝国瓦解之后,率领圆桌骑士团统一了不列颠群岛,被后人尊称为亚瑟王。
③讲述摩西(Moses)率众人出埃及,摆脱奴役,奔向自由,最终返回以色列故土。
④古罗马建国者,幼时由狼哺乳长大。
“高处不胜寒”呵!人显然不能在那般高度生存或是呼吸。但即便如此,这些思想还是不时会冒上心头,带来鼓舞。尽管这些思想让我们意识到,敞开灵魂的心扉,面向世界的阳光的时刻是多么的短暂,多么容易为人一掠而过。这是一种可畏与汹涌的思绪,因为这彰显了单个个体生命的极端渺小;但这也是一种让人鼓舞的思想,因为这说明了,无论人生多么渺小,在天父的心中,都肯定能占据一席之地。没有我们,上帝的工作是不完整的。我们将永远沐浴在祂的恩赐之中。
悬崖与大海似乎在发出这些信息,小教堂似乎成为了一个充满愿景的地方,充盈着阳光,回荡着远方渺远而和谐的神性音乐。人所要做的,只是让这乐音不被稀释,永葆纯真。
日薄黄昏,天色渐暗。生命熟悉而古老的潮流慢慢涌来,让人去品尝工作,爱,欢乐与苦楚——但心中敬畏的希望,远方渺茫的神秘,却又印证着上帝的愿景。“当我醒了的时候,得见你的形象,就心满意足了”。
秋天归家的路
一天,我与一位朋友沿着一条通往剑桥马丁林山丘的小道上散步。在很多村落里,这个小山丘的山势起伏根本不值一谈。但在剑桥郡这边,却算是极为醒目的,让人难以忽视其存在,似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穿过格顿的小树丛,一直往北面走,依稀见到伊利的塔楼,有点像一个巨型的火车头。横跨过大沼泽地,满眼一片蓝绿交错的景色,在秋日的雾霭中,溶成一股高雅的气质。略显暗淡的休耕地,广阔的牧场缓缓地从脚下延伸出去,周围可见一排排的榆树,还有逐渐发黄的小树林。在林丛一端的小门前,我们停下了脚步。朋友对我说:“我在想到底是什么让这一切显得如此美丽,这里没有一丝狂野与浪漫的气息,没有什么特别显著的亮点;每一寸土地都有其简单的用处,都曾被开垦与耕作过。很难向任何人解释这其中的美感。我可以臆想一下,倘若我必须要生活在国外,生活在一个如弗洛伦萨这么美丽的地方,抑或是一些热带的风景名胜,内心肯定会怀想之前待过的地方,甚至会对平坦的牧场与整列的树林怀着一股热切的渴盼,觉得有一股莫名的亲切,让人感到愉悦。”
“是的,”我说。“我可以理解。但难道这不应归结为一种对家乡与寻常熟悉事物的怀想吗?在小村落居住的人们,他们所说的话语你都能明白,乃至小鸟、植物的习惯以及形态,你都有所了解。这是一种对壮丽及让人震撼事物的抵触情绪。难道这其中没有任何关于过往快乐与感动的联想存在吗?许多事情与地方的美感,取决于我们过去所处的快乐心情——人们可在树林与城墙上获得内心的乐趣。我肯定自己之所以那么喜欢榆树,是因为伊顿公学的运动场边都栽种着榆树!‘榆树’一词就让我回想起参天大树的画面,高耸的簇叶在泰晤士河边夏日的夜晚轻拂;或是在春日清晨透过教室的窗户所见到的景象——那些时光——就如丁尼生所说的:
我记得,无忧无虑的时光,
没人会指责我。
我们不能将自己孤立起来,以最公允或心平气和的态度地看待所有事物,不论我们怎样努力,但毕竟谁会试着这样做呢?”
“喔!当然了,”朋友说。“有一半的美感源于记忆与过往的欢乐。但肯定还有一些是超乎于此的。这是否可能根本就不是一种美感,而是某种远古遗传下来的对繁荣与农事的向往——丰收的田野,一望无际的牧场,其中一些可能以面包或是牛腰肉的形状展现出来。”
“我不这样认为。”我说。“这种想法的内涵让人觉得很可怖。过来,让我们细细地品咂这里的风景,看看能否探寻其中隐藏的秘密。”
所以,我们在门前驻足了一会儿,双眼审视着,就如古罗马人曾经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