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审过一个盗窃案,就是专门在商场里偷顾客钱包的那种。在他们三只手的圈子里,行话叫皮子,皮子,可能是从皮质的钱包演变过来的,因为我在这之前还审过专门在火车站偷旅客行李的一伙,他们的行话叫大包,大包就是行李,那么皮子也许就是钱包或者皮夹子吧?因为那时我太忙,也就没追究这个名称的由来。但是有一点我至今还记得,就是我审的那个皮子在被抓进来之初,就死死地咬住了作案就是一起。哪一起呢?就是被便衣刑警当场抓获的那起。我看了他作案的熟练程度就想,他怎么可能是一起呢?可他就是咬死了不吐口。赶巧被抓的那起数额又不大,如果单凭这起来处罚,最多就是个拘留。当然后来,我还是把他拿下来了,陆陆续续地交代了几十起,后来才被判了刑。但这个判了刑的结果还是让我特别地来气。为嘛呢?因为他交待的这几十起里,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没有发案记录。也就是说,在他家里搜出了三十个钱包,每个钱包他偷了多少,他都有个印象。但其中的十个钱包却没有失主报案。到了法院还怎么认定呢?也只能认定那些有报案的事实了,没报案的,还就是不能定。所以我想说,您如果被盗了而没去报案,客观上也是放纵了犯罪。这是我由衷的话,可能不太好听,但您看了咱下边的段子,也许就更明白了。
那么,左局指示了长期经营,魏政委也听懂了领导的意图。是不是就这么简单呢?还不是。
咱们假定,这伙案犯进来以后不交代,或者只交待被刑警们当场抓获的那一起,是不是就很难让他们罪有应得呢?不仅如此,如果案犯都交代了,但报案人看见的可都是背影啊!法院就凭一个被害人的背影举证,也能定罪吗?假定法院因此定了罪,明年又抓了一伙同样的案犯,那伙案犯也交代了同样的事实,那不就撞车啦?那时候,这个犯罪让谁扛?总不能把一个姑娘,许配给两个婆婆吧?照此看来,长期经营、锁定证据,一旦拿下了,就能让这个案子成为死案,才是此类案件的关键环节。所以,左局指示得没错。也所以,魏政委一下就明白了。现在您也该明白了吧?既然是长期经营,也既然是锁定证据,那么,这个性质恶劣又气焰嚣张的案子,又该从哪儿下手呢?魏政委他们同时用了两个办法。
其一,加大巡查跟踪。重点地区的重点路段,派出便衣警察日夜蹲守。对红摩托、没牌照又两个人的,一旦发现就一跟到底。为嘛不是拦截审查呢?对啦!就是要彻底端了他的老窝。
其二,加大侦查力度。对无正当职业、有工不做、夜不归宿和支出明显大于收入的几群人,来一次大规模的拉网排查。其中的年龄性别身材和发式,前边咱已经说过了。
上边说的第二项,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大海捞针。以前的警察段子里咱已经说过不少了,在这就不说了。但是第一项,也就是巡查和跟踪,还有必要交代几句。简单说,方向明确的巡查与跟踪,比较好理解。见了红摩托、没牌照又是两个男的,便衣就一直跟下去,教谁谁都会。那么,有目标的跟踪呢?也就是一旦锁定了嫌疑人的目标之后,又该怎么操作呢?这就复杂了。魏政委的弟兄们后来跟踪蹲守了好几个特定目标,其中的一处,就被他们死死咬住了三十天。负责咬住的刑警我也见了,一个叫韩振兴,一个叫刘宏庆。这哥俩以前都是部队的侦察兵,蹲守跟踪都很专业,而且被他们锁定了这起系列案件的,最重要的证据。因为他们的段子很精彩,而且步骤很清晰,所以还就是他们这组,最终拿下了大鱼。咱后边再详细说。
读者您也许又会问,既然后边详细说,现在你却讲他们干嘛?我要说,韩振兴和刘宏庆蹲守的这个地方,就是魏政委他们经过大海捞针又没捞着什么的时候。有人提供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这个线索所指的,就是那俩侦察兵后来负责的区域。这个区域,可不是魏政委他们大海捞针才捞出来的。
一个孙子对奶奶说,现在的有钱人怎么就知道糟践东西呢?奶奶说,你这是说谁呀?一个老板来洗浴,哗啦就抻出两条金项链。两条都是半截的。
快!赶紧给你魏伯伯打电话,他正为这事着急呢!就是这个电话,给魏政委他们帮了一个天大的忙。
打来电话的,就是当年魏政委当派出所所长时,村里的一个老奶奶和老奶奶的孙子。老奶奶的孙子在一家高档洗浴中心当服务生,那个抻出金项链的老板就是这个抢劫团伙的主犯。
魏政委对我说,咱们的老百姓真是太好了,将来您写这个段子的时候,请您一定要把他们也写上。
转眼间,这个飞车党的案子已经立案了一个星期,有价值的线索虽然也捞上了几条,但最直接的,还是那位奶奶的孙子。奶奶的孙子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儿像骂人,可是若没有这个孙子,飞车党的最终被拿下,肯定还有着相当的距离。既然在洗浴中心发现了半截项链,魏政委就立即带人赶往了洗浴中心。
到了洗浴中心,魏政委就成了浴客。只见他光着身子披一条浴巾,悄悄找到了那个孙子说,(那人)来了吗?孙子说,您就先洗澡吧,来了我立马告诉您。随后,魏政委就放心地洗澡去了。洗了澡又在休息室里或躺或坐或转悠,一直等到天亮,那半截项链也没来。这时,魏政委可就饿了,饿得前心贴后心的,正要穿衣服离开,奶奶的孙子一边收拾拖鞋一边说,刚进来,但不是昨天抻出项链的那个。魏政委说,不是那个是哪个?原来,这回一家伙来了四个,都是年轻人,也都是中等身材和短头发。据孙子介绍,昨天他们是五六个人一块来的。那个抻出半截项链的,比这几个年岁要大些,但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简单说,这几个小子就被魏政委他们给盯上了。如果查到了他们的住处,再查到了他们也有红摩托,那就离他们倒霉不远了。
刑警韩振兴和刘宏庆就是从那天开始,就把他们没日没夜地给盯上了。后来查明,这几个小子有住处,是租的民房。这几个小子也有红摩托,但被他们藏在了另外的地方。而这个洗浴中心,就是他们的第二个家。也正赶上三伏天,租住的民房里又没装空调,他们就连吃带住地在这安营扎寨了。
按照警方的行话说,当地户口的,是常住人口,租住民房的外地人,算流动人口。魏政委的大网本来织得就够密实的,但这几个小子有房而不住,又该算是什么人口呢?换句话说,他们有房不住,却一直扎寨在洗浴中心,房子里很少有人,洗浴中心又是人来人往,否则的话,早就把他们捞上来了。
咱再说破案。
五六个男的,短发,整天洗浴按摩地大把花钱,再加上那半截金项链,魏政委他们已经具备了立即审查的理由了。但左局长有言在先,必须把馒头蒸熟了再起锅。所以,魏政委的弟兄们可就累坏啦。韩振兴和刘宏庆蹲守了一个月,又不能总跟他们打照面,一旦那样,就容易让这帮案犯惊了腿。可又必须盯住了,毕竟那些腿,都是长在他们自己身上。于是,洗浴中心门外,今天停奔驰明天改宝马后天就换CRV,远处的僻静地方,才停着分局自己的警车。难道刑警也有奔驰宝马?当然没有。这也要归功于魏政委多年的人脉资源。魏政委跟几个老板说,最近有个案子需要跟踪,请大家支持一下。于是,老板的司机们就会按时把好车送过来,这才做到了今天奔驰明天宝马的。
车是好车,人是好人,就是跟踪的滋味比较难受。电视里常演的跟踪,不是大酒店就是风景区,刑警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拿张报纸就跟真事似的。其实警察的跟踪有几回是那样呢?说到这,我就想起了我当年在河北容城的一段经历。那回跟踪是夜里,跟到农家院门外,看着目标进院插了门,我们只好躲进了柴草垛。那回是冬天,天还下着雪,渴了没水,饿了没饭,还不能吸烟。就那么整整蹲了一宿,也没人来换班。当然案犯还是被我们抓了,只是至今我的左腿还留着个纪念,关节炎,容城的。
魏政委蹲守是夏天,当然不会赶上下雪,但也不能总在车里蹲啊。出来天又热,还有不少蚊子。汽车又不能发动,也怕惊动了目标,也就没法开空调。赶上下大雨,只好又回到车里。深夜雨最大时,左局长来了电话。老魏,在哪儿啦?车里蹲着呢。弟兄们辛苦啦!为人们服务啊。想笑,却又不敢放声。只能是秋后的蚊子——死叮吧。
第二天,政治部门就换上便衣送来了慰问品,有西瓜有饮料还有几条擦汗的毛巾。就这,还把老几位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接着说案子。
抻出金项链的这几个小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呢?按常规,警方完全可以对洗浴中心来一番例行检查。“例行检查请您配合,请出示您的身份证。”但左局有言在先,魏政委他们只能先在外围开展工作。终于跟住了一个小子,这小子就是抻出了项链的那个去洗浴的老板,老板出门打辆出租,就往郊外开走了。
“我是宝马,现在我跟上。估计目标去郊外,奔驰准备换我。”“奔驰明白了,奔驰在外环线开发区入口接应你,如何?”“好,宝马明白。出租牌照是津E3××9,淡蓝色。”“淡蓝色津E3××9,奔驰明白。”简单说,老板这回是奔着他们的出租房去了。再简单说,魏政委他们很快就查清了这几个小子都是来自河南XX县,而那个位于河南的XX县里,确有着一群在各地专门从事这类犯罪的年轻人。上了警务网再查,这位抻出了半截金项链的老板,正是被山东警方上网追捕的一个逃犯,在济南,这小子也是红摩托、两个人、短发、抢了就跑。魏政委心里说,嚯!胆敢上你魏爷爷的地盘上撒野来啦!等着吧。
段子说到这,也该说说这几个案犯了。
前边说的这个,带着魏政委他们找到了他们老窝的老板,我特意在采访之后见了见他。小伙子长得还挺男人的,不过是剃了光头,脸色不大好。细看还是蛮精神的,也可以说是很帅。
我问,这场官司你估计得几年(刑期)呀?他说,不会低于十年吧。
听说你还有个小女儿,今年刚五岁。
是啊,我女儿挺可爱的,您见了吗?没有。你要是十年刑期,孩子怎么办?我不想让我媳妇等。十年也太长了。
她要是愿意等呢?愿意我也不让她等。她再嫁人对我女儿的成长有利,毕竟有个爹啊,也不至于让孩子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读者您听听,这哥们还是蛮有人情味的吧?所以说,他们当中的不少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可我当时就想说,既然你也担心自己的孩子被伤害,怎么你犯起罪来就不怕伤害别人呢?但这话我没说。因为我知道,他们在抢劫一个女孩的时候,那女孩从车上被甩下来撞上了便道牙子,因颅内出血抢救无效身亡。而且这女孩正是一位待嫁的新娘,脖子上的项链,是她准备出嫁的嫁妆。所以,这哥们的刑期已不可能是十年那么简单了,毕竟我当过预审员,明白圈子里的规矩,对话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既然确认了这个老板是被公安部网上追捕的逃犯了,是不是就可以马上动手了呢?魏政委又去见了他们左局长。没想左局却说,还是不能动。既然咱下决心要把案子办成铁案,咱就不该动摇。你们把所有的技术手段都上去,跟踪蹲守录像照相痕迹指纹一样也不能少,还是那句话,要人我给人、要钱我给钱,只要你们想起来的,即使分局有困难,对你们也是一路绿灯。
听了这话是不是特兴奋?我问。
有兴奋也有担心。魏说。
这话怎么讲?何老师您想吧。一个被网上追捕的案犯就在咱嘴里叼着,要想嚼他还不是很简单?如果接着盯他,万一跑了呢?好像还应该是兴奋为主吧?兴奋倒是有,但意义不大。主要还是担心。您想,弟兄们跟了这么长时间了,早就人困马乏了。万一哪回一眼没盯住,天津可是茫茫人海呀!更何况他们在济南已经被打惊了,脑门一拍就换了地方,让咱上哪找去呢?那可就剩下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地丢人啦!听着魏政委感慨,我就想,现在的刑警也真不容易。我当警察那些年,全国的人口相对固定,谁家来了个农村亲戚,整条胡同都知道,而现在的人口大流动,确实给警方带来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魏政委却说,其实我们左局也有道理。我理解,案子就像一条河,上游的清泉是作案动机,中游的汹涌是作案过程,下游的平缓才是犯罪后果。毕竟这几个小子在洗浴中心里大把地花钱,而他们抢来的却不是现金,那么,项链变成现金的这段河水里,肯定还有一个专门收赃的小子。如果现在就抓了他们,收赃的小子闻风而逃了,咱又拿什么定罪呢?被害人指认的是背影,很难当证据。被抢的项链变了现金,项链可是重要证据啊!这几个小子牙口要是再紧点儿,他给咱就来个王八咬住了不松口,这案子还能办成铁案吗?所以,你们也只能是把他们咬住了不松口啦。
您这是拿话绕我,何老师,您可是老大哥,不许拿小弟开涮!玩笑归玩笑。又过了不长时间,那个专门收赃的湖南首饰匠,就被韩振兴和刘宏庆那小哥俩,给死死地咬住了。
魏政委当警察之前,是海军的航空兵,全国的军用机场,他几乎都去过。当年的战友说,当兵你是飞来飞去,当警察却由空军又变了陆军。我说,当巡警你是步兵,可你却抓获了飞车党,还是跟那个飞字有关。魏政委说,假如有一天,这几个小子要是敢往天上飞,我也照样能飞起来咬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