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查范围由此扩大,侦查范围也由此缩小。为嘛这么说?扩大说的是:案犯可能不是医院或者药店的人,但肯定是和医院或者药店有关系的人。这样一来,范围是不是就扩大了呢?咱们老百姓,谁能说自己跟医院和药店没关系呢?如果您说自己从小连个感冒也没得过的话,体检您去不去医院?如果您说自己从来也没进过药店的话,夏天的灭蚊剂您也不买?这还别说您送老人孩子甚至同事朋友去医院,或者是去医院看病人。
所以说,范围扩大了。
缩小说的是:案犯男性,三十岁以下。即使和医院药店的没关系,但他会用注射器这一点,确是毫无疑问的。会用注射器,又符合性别年龄和又高又瘦又白的特征,您想,人数还多吗?所以,范围也缩小了。
从二妞的案发那天起,刑警的会议室里就开始热闹了,而且是越到夜里越热闹,夜色越深就更热闹。这次采访我也看了陈支队他们的女内勤小孙,当时在会议室里抓拍的不少照片。
一张是被烟雾笼罩的挂钟,时针指向四点。小孙说,何老师,这可不是下午四点啊。一个大号的烟缸,里边挤满了烟头,有的烟头没掐灭,还在冒蓝烟。小孙又说,何老师,我每天至少要给他们清理三回以上的;一个墙角的方便面空盒子,至少几十个。龇牙咧嘴地堆在那儿,还有站在旁边的一双脚。
我说,这张照片可说明你没尽职啊。
小孙说,这是天亮之前他们才吃的。我还有一份汇总资料的活儿呢!天都快亮了,我怎么也得躺一会儿吧?二妞这个案子最终拿下,陈支队和他男女弟兄们的体重都下降了四五斤。但是,案子也确实有了进展。
苗局说,我还是那个方针,小中见大、逐步拓展。为嘛还要说小中见大呢?麻醉药可以没进展,注射器可以没进展。医生护士甚至保健站都不是了,那么会用注射器的人呢?现在老百姓在家里用注射器的人不是已经比过去多了吗?咱就把在家使用注射器的人再排查一下,这个范围也许不会很大吧?陈支队说,全区的吸毒人员我们都过了筛子了,已经排除了。
苗局说,你们就这么有把握?我心甘情愿地接受责任倒查。
那就好,其他家用注射器的呢?这时,内勤女孩小孙忽然插话说,糖尿病人不是也用注射器吗?重度糖尿病是离不开胰岛素的呀!后来我问小孙,被你一石激起千重浪了吧?她说,那当然,茫茫大海重重迷雾,被咱孙小姐给点亮了航标灯啊!陈支队说,当时的案件分析会上,大家已经被熬得人仰马翻了,还就是小孙的糖尿病,给大家指明了方向。
陈支队您这是怎么说话呀?谁糖尿病啊?小孙嗔怪着嚷嚷。
我这是在何老师面前夸你呢。将来把咱们小孙写进去,漂亮小伙儿们不就冲过来了吗?我不过是语言简练了些罢了。
有您这么简练的吗?本姑娘还没顺利嫁出,您就先给姑奶奶来个慢性病。回头我就打电话给我嫂子告密,看您还怎么回家?陈支队很干练,但为人也很平和。小孙就这么没大没小地跟他嚷嚷,也看不出他丝毫的愠色。他说,我的男女弟兄们,案子来了就能拧紧了眉毛干,平时,嘻嘻哈哈的无所谓啊。
该说说案犯了。当您读到这里时,案犯已经因为罪大恶极,被法院拉出去枪毙了。本来,知道这个案子的时候,我是打算既见刑警也见案犯的,也是想了解一下他作案的心理发展,没想到,市局政治部的同志们那阵子太忙,陪我见了陈支队的时候,案犯才走了一个星期。不过间接地了解了一些,也会小有所获。
案犯叫李四君,这名字可能是取意梅兰竹菊的意思。李四君家里并不是四个弟兄,他也不是排行第四,农村人的名字往往要按辈分排序,他也不是那个辈分。因为没能见他,也只能是推测了。李四君就是个农民,今年二十八岁,年初到了区里的产业园,在一家企业管仓库。因为性格孤僻,很少与人交往,打工的收入不高但很清闲,八小时之外喜欢去网吧。可能是网上乱七八糟的,让他再也没法孤僻了。其实他前年成的家,媳妇也在园区的企业里,不过媳妇经常上夜班,这就为他夜间的独来独往提供了客观条件。同时,李四君的老娘患有重度的糖尿病,每天必须注射胰岛素,他为了照顾老娘而学会了注射。
接下来就是他的犯罪了。简单说,李四君的犯罪手段恶劣,后果严重,此前还有过几起,有的得手了,有的没得手。但农村的父母们顾忌脸面,担心女孩子不好嫁人,所以最初也没报案。这和医院的被盗没报案一样,反而给坏人留下了机会。
不过李四君进来以后的态度还算明智。他对陈支队他们说,我知道我犯错了,你们让我说什么我一定说什么。
读者看到这,不知您发现了错误没有?陈支队却说,我要先纠正你两个错误。第一,你不是犯错了,而是犯罪了,你必须低头认罪。如果你不认,我们也不是没办法。第二,并不是我们让你说什么,而是你自己知道说什么。明白了吗?好,说吧。
陈支队后来对我说,干刑警的一定要分析案犯的心理。刑警的分析和犯罪学家的分析,又有所不同。后者更学术些,他们习惯于探讨犯罪的社会原因、心理原因和病理原因,试图找出犯罪的心理规律。如果把两者的分析比作咱们天津的海河,学者注重的是海河上游那五条大河。刑警呢?往往更实用,案犯为什么作案?预谋和准备从哪儿开始?未遂因为什么?既遂又得利于哪儿?现场怎么伪装,完事又如何逃逸?所以,刑警的研究更接近于海河的三岔河口开始,直到流入渤海结束,即便是案犯流进了渤海,我们也要把他捞回来。之后再做分析。
我问,你认为李四君的犯罪成因是什么呢?成天混吃等死的没有精神追求,加上他性格孤僻又不愿意与人交往,这时,消极甚至腐化的信息传进来,又被他接受了,夜里没事就出来溜达,心理上空虚又闲得难受啊!开始小偷小摸,一捆柴火一件衣服地往家里敛把。后来发现有的女孩独居一室,也就滋生了歹念,小偷变了流氓,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我说,我之所以关注他的犯罪成因,主要是因为这些年来,这种涉性的强奸犯罪始终呈现着一个直线下降的趋势,最近好像有一些反弹。我也希望你们关注到这一点。
陈支队听了我的话,虽没表态却频频点着头。
理论探讨,说来话长,再补充一个前边没交代的细节。
前边咱也说了,后来的那个女孩不是被针扎得疼醒了吗?不是高喊鬼影了吗?女孩母亲衣衫不整地冲出来的时候,李四君这小子,居然还顺走了女孩床头上的手机。当时惊魂未定的母女都忘了给刑警介绍,陈支队再度回访,才把这个细节捞上来了。
被害人手机这条线索,也为最终的破案帮了不少忙。
当陈支队他们掌握了第二个被害女孩的手机被盗的信息的时候,案件的侦查已经整整经过了半个月。最近的这几天,苗局始终住在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里。用刑侦支队女刑警小孙的话说,别看我们苗局坐在那说话不多,但我们就觉得他是督战队员手里的那支手枪,而且,子弹顶上、机头掰开、枪口瞄好、食指扣在扳机上。如果案子不破的话,不知道哪位领导就要倒霉了。
我问小孙,有那么严重吗?您是没看见。苗局那脸子沉的,十八个人也扛不动啊!是不是手机的线索出来以后,苗局的脸色会好些?好是好了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毕竟案子还没破呢。
一年多以来,我采访了若干刑警又聊了若干案子之后,最深的印象是他们的表达方式,前边也说过了,都像工作汇报。当然也见过口头文学家,说起来就山花烂漫的,但是占少数。其次我也发现,经他们介绍的案子,时常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个案子也是这样。
手机咱先搁着,先说说第一朵:大范围排查。
排查是一组数字:先期列入范围的上千人,重点排查的七百多,重点提取了指纹足迹的是一百五十二,这一百多里的重点是四十七。后期甄别,也就是高瘦白和两腿细长,跑起来嗖嗖的那一组标准,就让四十七位缩小到了九位。这九位嫌疑人里掌握注射技能的只有四位,其中,案犯李四君,就在这个圈子里。
这组由多及少的数字看上去很枯燥,却也反映了陈支队的弟兄们,没日没夜地都干了嘛啦。总之很辛苦很枯燥也很无奈。
小孙说,收集上来的文字记录就是满满的四大抽屉,每个人都得签字画押。将来谁那儿漏掉了,谁就等着倒霉吧。
再说第二朵:被抢的手机,或者叫被盗的手机。
手机被盗,又是花开两朵,或说是一大朵变成了两小朵。
第一朵小花,说明案犯虽阴险狡诈,却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现在看来就是个弱智。你偷了女孩的手机,您可得换个手机卡呀!您如果不换卡,您就先别用或者卖掉。可是,这个作案狡诈的李四君,不但没换卡而且留着自家用了。给谁了呢?给了他媳妇。这就让第二朵小花,也开始怒放了吧?第二朵小花还说明,李四君虽属十恶不赦,但也不是不懂得亲情。前几天,是他媳妇的二十六岁生日,赶巧那天媳妇歇班,老公就骑车带着老婆到了镇上。小两口撮完了一顿火锅,就趁着热乎劲儿又逛了商业街,但见老公独自进了一家二手的手机店,出来递给媳妇一部手机,说,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把媳妇给美的,差点儿就当场哭出声儿来!媳妇后来对刑警说,这手机是我认识他以来,他送我的最贵的礼物了。只是李四君这小子懂亲情是懂亲情了,但也因为这个少有的亲情举动,帮着他把自己给送上了断头台。
陈支队后来说,刑警搞案子,也是个深入社会的过程。别人有可能见不着的,刑警总能优先。何老师您说,这个李四君每次作案得手之后,是不是也会生出一种成功的也是罪恶的喜悦呢?半夜跳墙、麻醉药、连财带人地一勺烩,转天再又人五人六地到园区上班,还带着媳妇吃火锅,又送了那份“最贵重”的生日礼物。天使一半、魔鬼一半的,还自以为得意。
我说,你们接触的都是比较极端的例子,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教化作用并不明显。
看来您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做人不能自以为聪明,咱这么说吧,哪个聪明人没有犯傻的时候?伟人又怎么样?所以,做人规规矩矩的,肯定不会吃亏。一旦你觉得自己聪明了,恐怕就离着犯傻不远啦!我是这意思。
我听明白了,所有案犯都是一群聪明的傻子。
对啦!守规矩的才是聪明人。
再说案犯媳妇手里的电话。
女孩的手机被偷了,女孩的同学却不知道,打了电话有人接,对方说你打错了。女孩的同学问女孩,你的手机给谁啦?女孩就来到了刑警队。
小孙说,我们开始以为手机肯定是卖了或者扔了。既然怀疑是卖了,我就去了一趟嫌疑人李四君附近的二手手机店。到那一看,店主最近并没收到过旧手机,但店主说,来过一个人,想开张发票,当时他们就怀疑。因为他们知道,来开假发票的人能有几个好人呢?即便是好人,保证也不是太阳底下的买卖。
小孙就请店主描述了这人的外形。二十八九岁,高瘦白,两条细长的腿。小孙把照片拿出来,店主说,就是这小子。
该调查手机的新机主了。陈支队说,小孙,你现在就是移动通讯的业务员了,后边怎么干,还用我说吗?小孙就模仿着飞机场播音员的声音跟机主,也就是李四君的媳妇通话了。因为篇幅有限,咱只介绍小孙的最后一句话:为了排除您的手机故障,请您用座机回拨我,不知可不可以?李四君的媳妇回拨了,抓捕李四君的警车也就出动了。
前边说过,进来以后的李四君认罪态度很好,只是陈化一上来就纠正了他的两个错误。后来小孙却说,陈支队给您介绍的是他进来以后的表现,刚见到我们的时候可不那样。
李四君上车就对着刑警们大喊大叫: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为什么带我走?带我去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老百姓,我有知情权!你们说话呀!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不说话就是心里有鬼,我要向你们的警务督察控告你们!!小孙说,当时我们心里都特有根。所以,铐上他,带上车,就剩下高兴了。听着他怪模怪样的叫唤,我们就憋不住嗤嗤地傻笑。后来就把这小子给笑得发毛了,进了刑警队大门之后,态度才变得老实了。所以我就想,刑警的审讯是不是也可以换换样?换什么样啊?对着嫌疑人傻笑?怎么就不能尝试呢?您看我们一笑,他不就毛了吗?我说,看来我的采访还得扩大范围。假如光听你们陈支队的,就像听他的工作汇报。小孙说,我们陈队可能忽悠了。可能是您这岁数摆在那,他有点儿腼腆吧。
刑警队长还会腼腆吗?这话说了谁相信呢?别看他是支队长,恐怕也有个一物降一物的时候。
李四君进了分局,接受了讯问,后来关进了看守所。当然后来他交代得也不错。同时,完成搜查的刑警们也大功告成了,弟兄们在他家里搜出了麻醉药、注射器、军便鞋、手机和不少他顺手牵羊的衣物和生活用品。用苗局的话说,刑侦支队这回又办了一起铁案。而陈化后来说,我们哪个案子不是铁案呀?我问,你当场就问啦?陈化说,我哪敢呀?没给处分咱就烧高香啦!段子说到这,其实也就差不多了,最后补充两个花絮。
第一,刑警定案子,往往会有个证人辨认的环节。电视电影里常有的,几个坏蛋站成一排,证人站在玻璃后边。说,是三号。又几个坏蛋站成一排,证人说,五号。五号其实就是刚才的三号。而李四君的被辨认,却险些闹出人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