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预备的。”宝玉道:“果然是宝姐姐,我就知道除了她,再无别人这般细致,凡事想的妥当。”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因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念罢,又点头赞叹不已。
宝钗见宝玉那样子,因笑道:“平日里姨父叫你作诗作文的,你躲得比什么都快,如今却又做出这副老学究的样子,给谁看?”宝玉听了,因朝宝钗做了个鬼脸,而后便自进入亭子,接过一杯莺儿递过来的茶饮了。而宝钗则忙着搭桌子,要杯箸。宝钗又吩咐莺儿道:“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宝玉跟前剥蟹肉,宝玉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湘云见了,因笑道:“你又知道宝姐姐是剥给你吃的呢,我偏说宝姐姐是剥给我吃的。”言罢,便自将宝钗剥好的蟹肉给抢了过来。宝玉见了,只一笑道:“这样也好。”又让宝钗只管自己吃,别管他和湘云。
宝钗闻言,只笑了一笑,又道:“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的叶儿以及桂花的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莺儿将酒拿来,史湘云斟了一杯自己喝了,又道:“只这般吃喝到底没意思,不如我们作诗可好?”宝玉听了,因笑道:“这倒有些意思,只不过以什么为主题方好?我之前来的路上倒是见了几株桂花开得极好,莫不如以桂花为题?”湘云道:“桂花诗到底俗了些。”
宝钗笑道:“宝兄弟,你看眼前不就是现成的么?”宝玉顺着宝钗手指的地方,果然看见许多开得极好的菊花,且品种也各不相同,许多竟是连他也叫不出名字来。湘云见了,因笑道:“到底是宝姐姐,这菊花诗虽说古往今来吟咏的人不少,但却极难落俗套。”宝钗道:“咱们也不要拘什么韵,只随便做一两首七言律来便可。”宝玉湘云二人听了,点头称好,于是便命人取了纸笔来。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三人便各自作了出来,待拿出来看时,却见三人都各自作了两首。
首先看宝玉的却是:
访菊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愁。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宝钗的是:
忆菊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画菊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湘云的则是:
对菊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宝钗看了,因笑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拆未供之先,意思深透。”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也很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言罢,又笑着对宝玉道:“爱哥哥看得书到底太少,今次作诗,你又落第了。”宝玉闻言,只笑了一笑。
三人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螃蟹来,就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宝钗湘云取过看了,只见上面写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宝钗不与评说,湘云却道:“这样的诗,爱哥哥也敢拿出来。”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湘云听了,自己却并不作,只对宝钗道:“宝姐姐,你也作一首,叫爱哥哥瞧瞧。”宝钗听了,因笑道:“你既然如此说,我少不得也勉强一回。”因提笔思索了一会儿,便自写了出来。宝玉湘云拿来看时,只见上面写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两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该烧了。”又看底下道:“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两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正说着,却见宝玉突然叫了一声“肚子疼”,而后便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唬得宝钗和湘云忙叫人请大夫来。
这时,正巧林文芾过来,林文芾原是同胤祚和莫离极交好的,因此也从他二人那里学得了一二分医术,一般的疑难杂症他还是能治得的,因此便过来给宝玉把脉。宝钗因心中对林文芾一直存了一段心事,乍然见他过来,不觉又羞又涩,只在一旁痴痴地看着林文芾。林文芾见了宝钗的目光,心中却是极厌恶的,低头为宝玉把脉时却见宝玉也拿极不规矩的眼神看着他,便粗粗地探了一脉,而后方道:“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吃多了螃蟹,又喝了冷酒的关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