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开车去找埃莉诺拉·杜丝。她住在一幢玫瑰色别墅里,前面有一个葡萄园。她顺着满是葡萄架的小道款款而来,宛如光芒四射的天使。她上前拥抱我,目光充满了爱和柔情。我此时此刻的感觉,简直跟但丁遇到神女时的感受一样。
从此我就在维亚雷焦住了下来,埃莉诺拉的目光重新给了我勇气和力量。她常常拥抱着我,抚慰我。她不仅抚慰我的伤痛,还懂得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意识到,之前别人的安抚之所以毫无用处,原因在于他们全都故作轻松,想通过让气氛轻松活跃来让我遗忘过去。埃莉诺拉·杜丝则不同,她说:“跟我讲讲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吧。”她要我倾诉孩子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要我拿出他们的照片,仔细看着他们,亲吻他们,放声哭出来。她从不空洞地劝我不要悲痛了,而是跟我一块儿悲痛。自从孩子们离开后,这是我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并非孤立无援。埃莉诺拉·杜丝是一个神奇的人。她胸怀宽广,可以容纳全世界的悲哀;她的精神光芒四射,了悟世间疾苦。当我跟她在海边散步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她的头顶笼罩星辰,手可触及山巅。
有一次,她抬头望向山峦,对我说:“科洛奇山的悬崖峭壁,在旁边吉拉杜的绿色山坡、生机勃勃的葡萄藤以及花枝招展的树木的衬托下,显得那么苍凉、那么险峻。但是,当你望向科洛奇山阴沉粗糙的顶峰时,你会看见白色的大理石闪出一道光芒,静候着雕刻家赋予它永恒性。吉拉杜山给予人类世俗的需求,而科洛奇山提供了梦想的素材。这就是艺术家的生活——昏暗、忧伤、悲凉,可是他们提供了白色大理石,激发了人类深层的渴望。”
埃莉诺拉·杜丝崇拜雪莱。这里的9月,暴风雨不断。有时候,在闪电划过阴沉的波涛时,她会指向大海,说:“看哪!雪莱的骨灰在闪耀——他在那里,走在波涛之上。”
住在酒店里,总是有陌生人盯着我,让我很不自在。于是,我租了一幢别墅。但是,为什么我会选择这样一幢别墅呢?一幢红砖砌成的庞大的别墅,坐落于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深处,四周有高高的围墙。如果说外部景象看起来很凄清的话,内部设置则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氛围。据村民们口口相传,这里曾居住着一位女士,跟奥地利宫廷中的某位身份显赫的名流——有人断定是弗朗茨·约瑟夫本人——有过一段不幸的情感纠葛,之后又凄凉地看到他儿子发了疯。别墅的顶层有一个小房间,窗户封住了,墙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门上开了方形的小洞。显然,可怜的年轻人发疯时,被关在了这里,食物则从洞口递了进去。屋顶有一处开放式的宽敞凉廊,一边可以俯瞰大海,另一边可以远眺群山。
这座阴郁的别墅,至少有60个房间,我租下它完全是一时冲动。吸引我的只是围墙内的松树林和凉廊上的迷人景观。我问埃莉诺拉·杜丝是否愿意与我一起住在这里,她婉言拒绝了。但她还是从原来的避暑别墅里搬了出来,搬到我附近的一幢白色小房子里。
现在,埃莉诺拉·杜丝有一大癖好,那就是通信。如果你住在别的国家,她或许只会时不时地给你发一封长电报,3年内从不间断;但是住在附近的话,她几乎每天都会派人捎来一封有趣的短笺,甚至一天两三封。我们经常见面,在海边散步,埃莉诺拉·杜丝习惯说:“悲哀的舞神与悲哀的缪斯一起漫步。”
一天,我和埃莉诺拉·杜丝在海边散步时,她突然转向我,落日的余晖在她头上投射出一道炽烈的光晕。她长久地盯着我,表情有些怪异。
“伊莎朵拉,”她哽咽着说,“别再追寻幸福了,别这样了。你紧皱的眉头已经告诉了我们,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已经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只不过是序幕而已。不要再去考验命运之神的耐性了。”
哦,埃莉诺拉·杜丝,如果我听进去你的忠告该有多好啊!可是,“希望”是一株根除不掉的顽树,不管多少枝丫被砍掉、被摧毁,它还是会长出新的枝叶。
埃莉诺拉·杜丝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当时正处于生命和智慧的巅峰时刻。当她踩着大步行走在海岸边时,步态跟我见过的其他女人完全不一样。她不穿胸衣,身形高大,身材丰满,虽然时尚圈的人见了会摇头,但这恰恰体现了她的高贵迷人之处。她身上的一切都表明她有一颗饱尝磨难的伟大心灵。她常常给我阅读希腊悲剧或者莎士比亚戏剧,听她读到《安提戈涅》中的某些句子的时候,我不禁思忖,如此精彩的诠释竟然没有让全世界的人欣赏到,真是暴殄天物。有人认为,埃莉诺拉·杜丝在艺术辉煌阶段长期没有登上舞台,是因为情场失意或者其他感情方面的问题,这并非事实;而且,也不是健康方面的问题。真正的原因在于,她缺少帮助,缺少必要的资金去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艺术理念——事实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琐碎。标榜“崇尚艺术”的世界,把这位世界上最杰出的女演员遗弃了整整15年,任由孤独和贫困蚕食她的心灵。当莫里斯·盖斯特终于意识到她的存在,为她安排了美国巡演的时候,一切都已太迟。她竭尽全力要为自己等待多时的工作筹集必要的资金,却不幸死于这最后一场巡演的途中,令人扼腕叹息。
我租了一架高级钢琴,又发了一封电报给忠实的朋友斯基恩,他立马赶了过来。埃莉诺拉·杜丝对音乐有着浓厚的兴趣,每天晚上都会让斯基恩为她弹奏贝多芬、肖邦、舒曼和舒伯特的作品。偶尔地,她还以低沉、优美的嗓音吟唱起自己最喜欢的歌曲《在这座黑暗的坟墓单》,每当唱到末尾的“忘恩负义——忘恩负义”时,她的声音变得哀怨动人,她的表情悲恸凄切,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一天傍晚,我忽然站了起来,让斯基恩弹奏起音乐,为埃莉诺拉·杜丝表演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我的动作舒缓而轻柔,是我自4月19日以来头一次跳舞。埃莉诺拉·杜丝满怀感激之情地拥抱住我、吻我。
“伊莎朵拉,”她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你应该回到自己的艺术中去。只有艺术才能拯救你的灵魂。”
埃莉诺拉·杜丝知道,几天前有人给我寄来了一份合约,希望我到南美巡回演出。
“签了这份合约吧,”她劝说道,“如果你知道生命有多短暂,知道它充斥着长年累月的无奈,无奈——除了无奈,没有别的了,你就会签了这份合约!从这无边的痛苦和无奈中挣脱出来吧——挣脱!”
“离开吧,离开吧!”她这样劝着我,而我的内心却分外沉重。我可以在埃莉诺拉·杜丝面前跳简单的动作,但是却无法再一次面对观众。我全部的身心都在备受煎熬——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是对孩子们的声声呼唤。只有跟埃莉诺拉·杜丝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得到一丝安慰;可是到了夜晚,在这座孤寂的别墅里,空荡荡、阴沉沉的房间发出一阵阵回响,我彻夜难眠,无奈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曙光微露的时候,我起身,到大海里游泳。我暗暗思量,觉得自己最好游得远远的,再也回不来,不过我的身体总是自作主张地向着陆地游去——这就是一个年轻躯体对生命的本能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