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日的午后,天色灰暗,我独自在沙滩上漫步,突然看见我的孩子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手拉着手出现在我面前。我呼唤着他们,可是他们在前面跑着、笑着,我就是追赶不上。我在后面紧紧跟着——跟着——喊着——突然,他们消失在浪花飞溅的雾霭中。我感到揪心的恐惧。出现孩子们的幻觉——是否意味着我疯了?有好一阵子,我清楚地感觉至自己的一只脚跨过了疯人与正常人的界线。我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座疯人院——那百无聊赖的生活。在痛苦的绝望中,我扑倒在地,号啕大哭。
我不知道自己就这样趴了多久,直到一只怜惜的手抚摸我的头。我抬眼望去,看到一个仿佛从西斯廷教堂的壁画中走下来的俊美之人在我面前凝思。他站在那儿,刚从海上归来,说:“你为什么一直哭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或者帮点什么?”
我继续抬眼望着他。
“好吧,”我回答,“救救我!拯救我的生命,还有我的理智。给我一个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站在我的别墅的屋顶上。落日已经沉入大海的深处,月亮缓缓升起,皓白的光辉笼罩着山脉的大理石岩壁,当他年轻而有力的臂膀将我环住,当他的双唇印上我的双唇,当他全部的意大利似的激情向我涌来时,我感觉到自己从痛苦和死亡中挣脱了出来,重回光明——重获爱情。
第二天上午,我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埃莉诺拉·杜丝。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艺术家生活在传说和幻想的土地上,年轻的“米开朗琪罗”从海上过来安慰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她不喜欢与陌生人接触,不过这一次,竟欣然赞成我把年轻的情人介绍给她看看。于是,我们一起拜访了他的工作室——他是一位雕塑家。
“你当真认为他是一位天才?”看完他的作品后,她问我。
“毫无疑问,”我回答,“而且他很有可能会成为第二个‘米开朗琪罗’。”
年轻人的可塑性很强。年轻人相信一切,我几乎认定新的恋情可以帮助我战胜悲哀。那段日子,接连不断的恐怖遭遇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了。我曾时常念起维克多·雨果的一首诗,并最终让自己确信:“是的,他们会回来;他们只不过在等待,终有一天会回来。”可是啊,这场美梦很快就破灭了。
我的情人似乎来自一个正统的意大利家庭,与一位同样来自正统家庭的年轻姑娘订了婚。他并没有亲口告诉我这件事,而是写了一封信给我,解释了一切,跟我说了再见。我一点儿都不恨他。我觉得他拯救了我的理智,让我不再感觉到孤独。自此之后,我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成为神秘主义的忠实信徒。我觉得孩子们的灵魂就在我的身边游荡,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慰藉我。
秋天到了,埃莉诺拉·杜丝搬回她位于佛罗伦萨的公寓里,我也离开了那幢阴沉的别墅。我先是去了佛罗伦萨,随后去了罗马,打算在那里过冬。圣诞节是在罗马度过的,感觉很凄凉,但是我对自己说:“还好我不是在坟墓里,也不是在疯人院——我是在这里。”我忠诚的朋友斯基恩始终陪伴在我的身边。他从不发问,从不怀疑,单纯地奉献他的友谊和倾慕以及他的音乐。
对于忧伤的人来说,罗马是一个好地方。雅典耀眼的光明和绝对的完美,只会加剧我的悲痛;而罗马,这座拥有无数伟大的遗迹、陵墓、纪念碑的城市,见证了世代沧桑,是一颗绝佳的止痛药。我尤其喜欢在清晨的时候漫步于亚壁古道。那个时段,从弗拉斯卡蒂过来的运送葡萄酒的马车正行走在两排坟墓中间的道上,昏昏欲睡的车夫就像精疲力竭的农牧神,趴在洒桶上打瞌睡。时间仿佛不复存在了,我成为幽魂,在亚壁古道上飘荡了数千年,四周是空旷的坎帕尼亚平原,上面是拉斐尔天空的宽广穹顶。有时候,我把胳膊伸向这片天空,沿着古道跳舞。在路两旁的坟墓的映衬下,我这个样子显得分外悲戚。
晚上,我和斯基恩出去漫步,一路向前,走到那些喷涌不止的泉水前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停下脚步。这些泉水来自山上,源源不断。我喜欢坐在泉水旁,聆听水流潺潺以及清脆的水花声。很多次,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哭泣,我那敦厚的同伴怜惜地握住我的双手。
一天,洛亨格林给我发来一封很长的电报,将我从这场漫无目的的悲伤之旅中唤醒。他以我的艺术的名义乞求我返回巴黎。这封电报奏效了。我坐上通往巴黎的火车。经过维亚雷焦的时候,我看见松树林里矗立着的那幢红砖别墅的屋顶,想起了几个月来在那里度过的绝望与希望交替出现的生活,想到了我离圣洁的朋友埃莉诺拉·杜丝越来越遥远。
洛亨格林早已在客丽容酒店为我准备了豪华套房,里面摆满了鲜花,还可以俯瞰协和广场。我把自己在维亚雷焦的经历以及孩子们出现在我面前的神秘幻觉告诉了洛亨格林,他将脸深深地埋进双手间,似乎经过了一番挣扎,然后说:“我在l908年向你走去,想要帮助你;可是我们的爱,最终将彼此引向了悲剧。现在,让我们一起创办你梦想的学校,创造一些美,抚慰生活在这个伤心世界的人们。”
他对我说,他已经买下了贝勒维大酒店。从酒店的露台处可以俯瞰整个巴黎,花园沿着山坡斜向河畔,房间多到可以容纳1000多个孩子。只要我愿意,这个学校就可以一直开办下去。
“如果你愿意将一切个人情感放在一边,暂时只为一个理念活着,那就容易多了。”他说。
悲痛和灾祸交缠着我的生活,唯有理智凌驾于一切之上,始终熠熠生辉。我清楚这一点,于是我应允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参观了贝勒维大酒店。自此之后,装修工、家具商在我的指挥下忙碌了起来。这家陈旧的酒店摇身一变,成为一座未来舞蹈的殿堂。
我们在巴黎市中心举办了一场比赛,从中选拔出50名有志于舞蹈艺术的学生。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原来学校的那批学生和教师。
我们将旧酒店的餐厅改造为舞蹈教室,挂上了我的蓝色幕布。在长方形大房间的中央,我让人建了一座平台,有台阶通到台上。平台既可以用做看台,也可以当做编舞者们展示自己作品的舞台。我觉得,普通学校里的生活之所以单调乏味,部分原因就在于所有地板都在同一水平面上。因此,我让人在许多房间之间建了高低起伏的小通道。餐厅的布置,宛如英国国会下议院,过道的两边是一排排阶梯式的座位,年龄大的学生们和教师们坐在高处的位置,年龄小的孩子们坐在低处的位置。
这种忙碌、活跃的生活,让我再次感受到了生活的充实,孩子们如饥似渴、进步神速,是我教学的动力所在。开学才3个月,她们就已经取得了惊人的成绩,前来参观的艺术家们无不赞叹。星期六是艺术家的节日。从上午11点至下午1点是公开课,对艺术家们开放。洛亨格林一向慷慨大方,为艺术家们和孩子们准备了丰盛的午宴。气候渐渐转暖,午宴搬到花园里进行。午宴结束后,音乐响起,有人朗诵诗歌,有人翩翩起舞。
罗丹住在山的另一侧。他经常过来看我们跳舞,有时就坐在舞蹈教室里为年轻姑娘们画素描。有一次他对我说:“如果我年轻时有这样的模特该有多好啊!她们自由地活动,而且依照自然与和谐的规律活动!我的确有过许多美丽的模特,但是没有一个能够像你的学生们那样懂得动作的奥秘。”
我给孩子们买了五颜六色的披肩。她们走出学校,到森林里漫步,快乐地跳着、跑着的时候,就像一群美丽的鸟儿。
我相信这座安置在贝勒维的学校能够永远办下去,我将在这里度过余生,把我所有的工作成就留在这里。
6月的时候我们在特洛卡迪罗举办了一场演出。我坐在包厢里观看孩子们表演。观众们对她们的表演很是满意。演出结束时,观众们掌声不断,久久不愿离去。这些孩子并非是训练有素的舞蹈家或艺术家,观众们能够对她们表现出如此巨大的热情,肯定与我们的舞蹈产生了共鸣。这种共鸣,也正是我所预见到的,也正是尼采的理想:
舞者查拉图斯特拉,活跃的查拉图斯特拉,张开翅膀,做好了飞翔的准备。他向所有鸟儿呼唤,一切准备就绪。他是一个幸福快乐的人。
这些孩子们是未来的希望,她们将在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中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