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非正常死亡是被兄弟杀死的,还有是被篡位杀死的,我最后定成,凡是被杀死的一律定成非正常死亡。有些虽然是被兄弟杀死的,但是,背后其实是有贵族势力撑腰,还是要系统化,凡是这样的死亡都定成非正常死亡。这样统计虽然会有一些误差,但是总体上可以看出,随着贵族势力的上升,国君的非正常死亡率就越高。如果把魏和周拿出来,趋势非常明显。实际是周、魏把这个比例从零点八几调到零点六几,周、魏是最小的两个国家,周国有合法性所在,人家是要管的,而魏国好几次内斗,晋国都干涉了,也是魏国国君的继承相对比较平稳的道理。
提 问:
但是,秦国并非一个小国。
赵鼎新:
秦国是个大国,但是,秦国的贵族势力最低。我查了整个《左传》,超过三代到四代的贵族基本上没有。像晋国,贵族都是九代以上,十来代,一代一代的名字在变,很难查。实际上,我依赖了很多清朝的学者的研究,他们把关系做得很清楚,通过清朝学者的资料,我自己对出来,秦国的贵族势力最弱,所以国君被杀死的最少。
提问:
您的图表和后面的郡县制很有关系,您的图表中晋还是没有被魏、赵、韩三分,但是这里又用晋、又用秦……
赵鼎新:
别的国家搞改革,都是在魏的强迫下。实际上,这就是中国进行改革是在英国的强迫下。举个资本主义的例子,在英国没起来之前,时间是圆形循环的,但是一旦英国起来了,就是线型的,所以英国是第一个发展、开放、进攻的国家。你不改革,就被别的国家打死,你搞改革,就是资本主义。秦国也是一样,你不搞就是被打死,打死就被灭,这时候别的国家必须在魏的迫使下一起搞改革。如果不搞改革,我估计魏国一个国家就把别的国家都灭了,实际上是一个国家搞理念化了,别的国家就必须理念化。唯一不同的是当时的政治理念化是一家独吞,现在是多元理念化。当时中国一家理念化独吞,搞成了官僚化,把别的国家的政治理念化压住了。
提 问:
是不是这张图表要把晋说清楚一点?否则会被误解,秦已经开始郡县化,就会分不清……
赵鼎新:
晋国的贵族势力强,导致他的封建危机强,三个国家分了晋。由于在封建危机的加重过程中,晋国的贵族已经知道封建的坏处,赵、魏这些国家还没有搞郡县制,他们已经搞改革,搞郡县制了。他们一旦独立以后,就进一步搞。
中国历史学家最大的问题是操作神话
提 问:
赵教授,您在评判一个国家强弱的时候,主要以发动战争的次数为标准。据我所知,当时楚国比晋国更强,当时的楚武王说“我,蛮夷也”。所以,我对中原发动战争无所谓。而中原是礼仪之邦,诸侯国之间有亲缘关系。我想,以战争发动次数为评判国家强弱并不合理,因为其中有一些亲缘关系在里面。其次,我认为在您的分析里,缺乏对文化因素的考虑。
赵鼎新:
在秦末早期,他们基本上读《左传》。你刚才说的话,在我认为,楚武王是否说过“我,蛮夷也”这句话,我都不敢相信。第二,假设这个话没说过,你说中国各国之间打仗是礼仪之邦,秦国当时打仗也非常大,实际上齐国、晋国之所以能从小国打成大国,正是因为他破了所谓礼仪之邦的条条框框。我认为,礼仪之邦的说法站不住脚。
还有,说到战争主动进攻的次数,一个是主动进攻的次数,一个是距离,距离更可怕,咱们说打仗的时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的时候距离每多一公里,整个运输能力各方面要大很多,如果楚国的打仗能力比别的国家平均高一百公里的话,那就不得了。还有,说到礼仪之邦,郑国应该更和晋结盟才对,因为郑国是中原国家,打仗就要理念化。可是,郑国讨论到什么程度呢?我们根本不管理念不理念,谁打我们,我们就和谁结盟,所以他结盟了20多次,上一个军队还没有撤出,他又开始了下一个结盟。
实际上,所谓的礼仪之邦,根本就是中国历史学家的神话。中国的历史学家最大的问题,是他始终在神话上操作。五四运动以前是解读历史,五四以后突然是打破历史,打破了神秘,现在又在重构历史,基本上是从文本到文本。文本到文本最大的问题是污染性非常大,需要你读进去,如果读不进去,就有很多概念弄不清楚。像你刚才说的,春秋战争小是因为我们是礼仪之邦,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让他打大他也打不大。他的官僚体制都没有,国家的能力那么弱,那时的国家不是现在的国家,那时的国家都没有常规军。看《左传》就知道,打仗了要发兵,当时都没有常规军,怎么打仗?就是一哄而上,常规军也是慢慢才发展的。当时的常规军和现在的概念也不一样,当时的常规军也不过是有一定的训练,打仗的时候抽调出来,和现在专业军队的概念不是一回事。假设在春秋时期要打仗的话,想打都打不大,因为没有那个能力。
官僚体制的产生完全是为了打仗的需要
提 问:
分封制当时有一个技术问题,比如在周初,道路、交通都不发达,要想管很远的一块地区,技术条件达不到,通信也达不到。比如那边打仗都一个月了,这边才知道,采用分封制可能是更现实的。而且在以后的历史中,比如晋朝、明朝,也出现了分封制,所以说,分封制可能也是一个比较好的办法。
赵鼎新:
开始周朝搞分封制,当时周和姜两个族,联合起来把商打败,可能也就几万人。
要管那么大的国家,当时的分封是按照太行山沿线、黄河沿线,都是中国主要的战略重镇,当时搞的分封主要是为了管理。
但是,官僚体制是周朝的时候就有了,周搞了分封制,自己管的里面怎么搞?他搞了一个县,实际是他的直属领地。他开始搞一些简单的官僚体制,那样就是创造,以后春秋的时候进一步扩大,变成春秋领土进一步扩大,是分封制和郡县制同时进行。
开始的分封制的设计可能是为了管理,但是后来变成了文化,当时他们并没有想到分封制本身的坏处,就同时搞。搞的以后越搞越不行,当时基本上分封过于强大,肯定要乱。当时晋献公让司卫给他的几个太子造城墙,他把城墙里塞上木材,他知道,城墙造了就打仗,就乱了。其实,大家都知道。
但是这里有个过程,分封制早期对管理有好处,随着国家能力变强,就有一定的坏处,而且坏处越看越清楚。这时候可能早期的偶然性,不介意的东西变成慢慢越来越重要。直线管理,也就是封文官来管理,可能比传统的分封制更有效。我想,封建危机在中原这一带慢慢在公元前6、7世纪越来越清楚,这就是官僚体制的最大的动力。官僚体制的产生并不是像历史上说的,奴隶制的衰弱产生了封建制的必要,是生产力提高,其实完全无关,而完全是为了打仗的必要,要管土地,跟土地所有制没有关系,包括当时搞的一系列改革措施都是为了打仗。打仗就要打好,包括野人也要抽税,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打仗,因为打仗打不赢,你就彻底没有了。
提 问:
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您的学术观点,除了听讲座,有没有您的个人网站?
赵鼎新:
进入到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就可以找到,是英文的。实际上,可以说我没有什么学术观点,只有实事求是,搞学术不是机会主义,跟着管你的人就肯定会错,跟着事实走就对了。我解释文章的过程观念也一直在变,定位在哪儿,都在变,实际上最后都是妥协的结果。
国家的权力一定要用某种形式来制约
提 问:
您说中国历史上的暴君是“两个半”,其中一个是秦始皇,半个是隋炀帝。您作判断的依据,是不是秦始皇焚书坑儒?可以说,有一个人就会有一个历史观点,每个人的观点都不同。历史上的战争问题,按您所说的是靠实力的、靠利益的较量,那么,对民心取向的较量,是不是还应该占一定的比例?
赵鼎新:
关于民心取向,实际上各个大国搞了改革以后,基本上整个国家就是个经济机器,民心取向是有,但是很简单,并不是为了统一。在秦国打仗了就可以有军功,可以当官,这就是他的取向。他只知道打仗胜利了,他就可以当官,这就是他的取向。
为什么说历史上两个半暴君呢?这是我的一个随便说法,关键是国家的合法性。
秦始皇为什么说是暴君?他的官僚体制改革,使当时的国家力量空前强大,他过分相信自己的力量,以为自己一个国家的力量就可以统一天下。这也是汉武帝以后总结的经验,能在马上打天下,不能在马上治天下。国家的权力一定要用某种形式来制约。
否则,个人的素质好坏就无所谓了,如果一个人拥有无限大的权力,那他肯定要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