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向奎曾比较钱穆、顾颉刚、傅斯年讲课的不同特点:“钱先生是长江大河,滔滔不绝;而顾先生口吃不能多言,只写黑板;傅先生总是坐在讲桌后面,议论不休。”明清史专家孟森在北大任教时,永远穿着一件旧棉布长衫,面部沉闷,毫无表情,讲课出奇的沉闷。他编有讲义,学生人手一册。每次上课必是拇指插在讲义中间,走上讲台。他讲课从来不向讲台下看,照本宣读,与讲义上一字不差。下课时,讲义合上,拇指依然插于讲义中间,转身走去,依然不向讲台下看。下一课仍旧如此。孟森心气和易,不擅讲课,江苏口音较重,加之讲课内容与讲义完全一致,学生缺席者便多。于是孟便常点名,但每次点名,只有少数人在堂上轮流应到。孟点完名后便说:“今天讲堂座上人不多,但点名却都到了。”然后继续讲课。孟对考试要求十分严格,如到时间仍不交卷,则严厉批评。他在课堂上从未谈及反对白话文,但用文言答卷的同学往往得高分,用白话答题的得低分。朱希祖在北大任教时,操一口海盐话。有的北方同学听到毕业,也没听懂几句。一次朱讲文学史,讲到周朝,反复说孔子是“厌世思想”,同学们都很奇怪,黑板所引孔子的话都是积极的,怎么是厌世呢?过了许久,同学们才解开此谜,原来朱所谈为“现世”而非“厌世”。
01947至1948学年,已经担任多年辅仁大学校长的陈垣第二次被聘请到北大史学系兼课,讲授“史学名著评论”和“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两门课,很受学生欢迎。据张守常回忆:“当时陈已接近七十岁了,但精神矍铄,按时上课,从不迟到或早退。天冷时穿长袍,围一暗色围巾。后来天气渐暖,穿蓝布大褂,朴素而整洁,美髯飘拂,举止从容,真使人有望之若神仙之感。随手打开携来的布包,取出讲稿……都是用毛笔写在毛边格子纸上的。但开讲之后,他不念讲稿,也不大看讲稿,那讲稿对他似乎不是为了备忘,似乎是为了防止引申发挥起来离题太远。”陈讲课“清清楚楚,话不多,板书也不多,要言不烦,而又很有条理。极富‘可听性’,笔记不难。……为了说明前几种书打乱了再写成后一种书,他说这是‘化学的’;另有一种情况,是前几种书凑成后一种书,他说这是‘物理的’,设喻恰当,使人易解。写罢板书,他又加上一句:陈援庵生平第一次这样用‘的’字,引得大家微微一笑。他的课堂上是非常安静的,但也偶尔有这样的引人一笑,安静中又有温馨,使人如沐春风”。陈讲课时尤其注意前人的错误,“在他眼里,前人的错误不知怎么那么多,就像他是一架显微镜,没有一点纤尘逃得过他的眼睛。不,他竟是一架特制的显微镜,专挑错误的。……他的嘴相当厉害,对于错误的学者批评得一点也不留情。”他经常告诉学生:“著书要提笔三行不错才行。”伦哲如在北大开设的课程是目录学。他不仅连上下课有钟声都不清楚,每每需要人提醒,而且连课程的内容、数量、讲授时间长短,也一并不知,学生偶尔问及,他照例回答:不知道!沈兼士和从清华来北大兼课的陈寅恪上课一样,讲课时,总是闭着眼睛讲,到下课时,才睁开眼,走出教室。沈兼士的考试最让学生害怕,他教的是文字学,常考生僻字,对学生要求又严格,所以学生往往有得零分的危险。
刘半农在北大讲古声律学,经常运用西方试验方法来分析问题,不易听懂,所以选课人不多。最多的时候有十几个人,最少的一次只有张中行一人。因此,刘考试出题便出得尽量简单,学生如果还不会,他便在一旁指点一二。结果,高分不多,太低的分数也不会有,大家皆大欢喜。
钱玄同在北大主讲文字学时,上课从来不带书本,粉笔之外,身无长物,口讲指画,滔滔不绝。一个字的含义,往往要解释好几个小时,随口引证《说文解字》、《尔雅》,原原本本,绝无差错。而且经常会发一些惊人之论,曾对学生发议论说:《说文解字》是一部集伪古字、伪古义、伪古礼、伪古制和伪古说大成的书籍。
毛子水早年留学德国,专攻科学史和数学,回国后,受傅斯年之聘,在北大历史系讲授“科学方法论”等课程。平日上课穿一件旧长衫,衣着不整,很有名士派头。他讲课时,经常引用很多数学公式,加上口才不佳,因此选课者寥寥无几。但由于毛为人厚道,判分比较宽松。常常是各系的高年级同学临毕业时,为了凑足学分才慕名来选毛的课,因此每年来上课的学生总能维持在三五个。
北大在30年代开始开设“国民党党义”课,是全校一年级的共同必修课。此课颇受学生冷落。但教党义的教师王宣却很有办法。据当年的学生回忆:党义课在备有二三百人座位的二院大礼堂上,但听课人寥寥无几。经常去听讲的只有一个人,据说是先生的同乡,不好不去捧场。但王宣很有涵养,只要有入在,不管多少,他就可以对着空空的大礼堂开讲;如果连一个学生也没有,他就坐在讲台上等下课钟声敲响后才走。他有一本点名册,照例上堂点名。一个学生可以代十个、二十个学生答“到”,凡有应“到”之声,即以“到”论,无应声者才算缺课。期末考试,学生蜂拥而至,坐满课堂,成绩按“到”多少增减分数,不过凡有答卷的最少也有60分。蔡元培在北大提倡军国民教育,聘白雄远为军事训练课教员。白早年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挂有少将军衔。他身材魁梧,双目有神,身着军服,扎皮带,蹬皮靴,一身戎装,十分威武。然而“军事训练课”虽为学生必修课,但常常不被学生们所重视。白对付学生很有一套,愣是把这课上了下来。
他第一次上课就首先宣布:“只要大家按时上课,到学期考试就是一百分;如果试卷答得好,就是一百二十分!”话音一落,学生哄堂大笑。
他却仍旧板紧面孔,继续说:“那个二十分嘛,给你们留到下个学期!”学生又一次哄堂。白记性极好,二三百受训的学生,他几乎都认识。虽在课上煞有介事,立正,看齐,报数,一丝不苟。但课下总很亲近学生,遇见学生称某先生,表示非常尊重。有时还会说学生学的是真学问,前途无量,他学的这一行简直不足道。因此大家都很喜欢他。考试时,他常是高抬贵手。一次,期末考试,他将试题出于黑板上,便有学生要他解释题意,他便根据答案要求原原本本地解释起来,学生们边听边答卷,还不时地说:先生,慢些说。就这样大家高高兴兴地交了卷。蔡元培对白的评价很高,他说:“白君勤恳而有恒,历十年如一日,实为难得的军人”。
西南联大时,金岳霖发表演讲,主讲小说与哲学的关系,讲到最后,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答:《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
西南联大时,金岳霖曾开设一门选修课——符号逻辑。对很多人来说,去听课就如去听天书。因而每次上课,教室中只有零星几人。其中有一名叫王浩的学生却是例外,能够懂得此门学问的奥妙。金经常会在讲授过程中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于是这堂课就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
金岳霖授课时,常把学生也看作学者,以学者对学者的态度研究问题。他讲课常常是“不带书本,不带讲稿,走进课堂只带一支粉笔,这支粉笔并不使用,经常一堂课下来一个字也不写”。
当年,金岳霖讲授的逻辑学是西南联大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大一的学生在中学时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都对金的课很有兴趣,所以一个大教室经常坐得很满。金上课要提问,学生太多,又没有点名册,因而他经常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于是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就既紧张又兴奋。学生回答问题时,金就很注意地听着,完了,便说:“Yes!请坐!”学生喜欢向金岳霖提问题,金不论问题难易深浅,总是有问必答。
有一华侨学生,名叫林国达,操广东普通话,最爱提问题,问题大都奇怪异常。有一次他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想了一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Lin Guo Da is peI‘pendictllar to the blackboard(意为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是什么意思?”林国达当时就被问住。因为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后来,林国达因游泳被淹死。金岳霖知道此事后,上课说:“林国达死了,很不幸。”在这一堂课上,金一直没有笑容。
“中国哲学史”是北大的老课,胡适到北大之前由陈汉章讲,陈从伏羲讲起,讲了一年才讲到《洪范》。胡适到北大后接任此课,一开始授课便新意迭出。当时的学生顾颉刚回忆:“他来了,他不管以前的课业,重编讲义,辟头一章是‘中国哲学的结胎的时代’,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这一改,把我们一般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顾听过几次课后,便称赞:“胡先生讲得的确不差,他有眼光,有断制,确是一个有能力的历史家,他的议论处处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说而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的。”胡适的演讲式教学方式在北大颇受欢迎,常常因红楼教室人满为患而搬入二院大讲堂。他讲课从不发讲义,自己也没有讲稿。讲课内容很有新意,如讲中国文学史宋元明清部分时,先从文学评论的角度,介绍王若虚的《滹南遗老集》;讲《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时,给学生们介绍了曹寅写给康熙皇帝的奏折。但同学们最喜欢的还是他的演讲。柳存仁称:“胡先生在大庭广众间讲演之好,不在其讲演纲要的清楚,而在他能够尽量地发挥演说家的神态、姿势,和能够以安徽绩溪化的国语尽量地抑扬顿挫。
并因为他是具有纯正的学者气息的一个人,他说话时的语气总是十分的热挚真恳,带一股自然的傻气,所以特别的能够感动人。”01920年到1926年,鲁迅在北大国文系兼课,先后开设“中国小说史”、“文学理论”等课程,很受学生欢迎,很多外校学生也慕名前来旁听。
据当时的旁听生鲁彦回忆,“每次每次,当鲁迅仰着冷静苍白的面孔,走进北大的教室时,教室里两人一排的座位上,总是挤坐着四五个人,连门边走道都站满了校内的和校外的正式和非正式的学生。教室里主宰着极大的喧闹。但当鲁迅先生一进门,立刻安静得只剩了呼吸的声音。他站在讲桌旁,用着锐利的目光望了一下听众,就开始了‘中国小说史’那一课题。”鲁迅讲课时,“既不威严也似乎不慈和。说起话来,声音是平缓的,既不抑扬顿挫,也无慷慨激昂的音调,他那拿起粉笔和讲义的两手以从来没有表情的姿势帮着他的语言,他的脸上也老是那样的冷静,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着的。”“他叙述着极平常的中国小说史实,用着极平常的语言,既不赞誉,也不贬毁。”“然而教室里却突然爆发出笑声了……笑声里混杂着欢乐与悲哀,爱恋与憎恨,羞惭与愤怒……”冯至曾先后两度听鲁迅在北大讲“中国小说史”,在他看来,听鲁迅讲课,与读其文章一样,在引入入胜、娓娓动听的语言中蕴蓄着精辟的见解,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鲁迅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往往跟传统的说法很不同,但却十分中肯、剀切。譬如谈到秦始皇,鲁迅说:“许多史书对人物的评价是靠不住的。历代王朝,统治时间长的,评论者都是本朝的人,对他们本朝的皇帝多半是歌功颂德;统治时间短的,那朝代的皇帝就很容易被贬为‘暴君’,因为评论者是另一个朝代的人了。秦始皇在历史上有贡献,但是吃了秦朝年代太短的亏。”谈到曹操时,他说:“曹操被《三国演义》糟蹋得不成样子。且不说他在政治改革方面有不少的建树,就是他的为人,也不是小说和戏曲中歪曲的那样。像祢衡那样狂妄的人,我若是曹操,早就把他杀掉了。”诗人徐志摩毕业于北京大学,后又任北大教授。他讲课不拘一格,潇洒随意。有时干脆就把学生带出教室,到郊外青草坡上杂乱坐着,或躺着,听着小桥流水,望着群莺乱飞,让学生和他一起畅游诗国。据沈从文回忆,徐有一次上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台苹果,一边吃,一边讲。还对学生说:“中国东西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很好!”有人描写徐志摩在北大上课时的风采:“先生在北大不穿西服,或者以为中国服比洋服诗意较多。先生住胡适家中,每至上课,均坐人力车,并不提黑皮包,仅仅散抱几本书于怀内。先生常口衔纸烟进教室,放脚于椅上或坐于书桌上讲书,在其蔼善面孔与疏朗音调中时时流露诗意之灵感,刹那间,和谐而宁静浑圆的空气,充满教室。有时使人感觉似在明月下花园中听老者讲美丽故事。讲至痛快淋漓之际,将眼镜摘下,徐徐用手帕揩拭,擦净后再戴上……”梁实秋在北大上课时,黑板上从不写一字,他说:“我不愿吃粉笔灰。”梁虽为留洋归来的学者,但上课时却常常身着长袍马褂,脚蹬千层底布鞋,活似一老派学者。他讲课的功底十分厚重,很有感染力,据说有一次他在课堂上讲解英格兰诗人彭斯(Burns)的一首诗,情思悱恻。讲不多时,有一女生为情所动,泪下如雨;梁继续再讲,她竟伏案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