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大新语—百年北大的经典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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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忧思

1915年,林纾为国学扶轮社编纂的《文科大辞典》作序云:“新学即昌,旧学日就淹没,孰于故纸堆中觅取生活?”新文化运动时期,林纾极力捍卫古文的地位,与蔡元培、胡适、陈独秀、钱玄同等新派人物激烈论争,讥笑白话是“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不值一哂”。白话最终取文言而代之。林仍矢志不渝,推广古文。他在《论古文之不当废》中说:古文不能废,“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

在他逝世前一月写的遗训十条中,特意为擅长古文辞的四子林琮写有一条:“琮子古文,万不可释手,将来必为世所宝。”林在弥留之际,仍以手指在林琮手心写下最后的遗嘱:“古文万无灭亡之理,其勿怠尔修。”严复说:“天下之最为哀而令人悲愤者,无过于一国之民,舍故纸所传而外,一无所知。”辛亥革命成功以后,南北议和,举国对袁世凯心存幻想。邵飘萍却发表时论警示国入:“呜呼!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袁贼不死,大乱不止。

同胞同胞,岂竟无一杀贼男儿耶?”20世纪30年代,北大校长蒋梦麟发感慨说:“政治腐败,我们哪里能不谈政治;既谈政治,教育界哪里能不遭到政客的摧残,仇视,利用。即退一步,我们可不谈政治,然而哪里能不主张公道?主张公道,那不公道的一班人,就与我们捣乱。”1914年,到美国仅四年的胡适,痛感留学生的沉迷生活,撰写了忧患不已的《非留学篇》。这篇洋洋洒洒的长文的开头四句是:“留学者,吾国之大耻也;留学者,过渡之舟楫非敲门之砖也;留学者,费时伤财事倍而功半者也;留学者,救急之计而非久远之图也。”1915年2月20日,在美国留学的胡适与其英文教师亚丹谈话中论及国立大学的重要性,很受刺激。于是在当日的日记中写道:“吾他日能见中国有一国家大学可比此邦之哈佛,英国之剑桥、牛津,德之柏林,法之巴黎,吾死瞑目矣。嗟夫!世安可容无大学之四万万方里、四万万人口之大国乎!世安可容无大学之国乎!”胡适曾说:“国无海军,不足耻也;国无陆军,不足耻也!国无大学,无公共藏书楼,无博物院,无美术馆,乃可耻耳。我国人其洗此耻哉!”1922年12月17日,在北大校庆25周年纪念盛会上,胡适总结北大过去几年的成就说,北大是“开风气则有余,创造学术则不足”。他感叹道:“我们有了二十四个足年的存在,而至今还不曾脱离‘裨贩’的阶级!自然科学方面姑且不论,甚至于社会科学方面也还在裨贩的时候。三千年的思想、宗教、政治、法制、经济、生活、美术等等的无尽资料,还不曾引起我们同仁的兴趣与努力!这不是我们的大耻辱吗?”1929年,胡适在《文化的冲突》一文中问国人:“我们对中国文明究竟有什么真正可以夸耀的呢?……我们国家在过去几百年间曾产生过一位画家、一位雕刻家、一位伟大诗人、一位小说家、一位音乐家、一位戏剧家、一位思想家或一个政治家吗?”1930年,胡又撰文说:“我们必须承认我们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质机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上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入,知识不如人,文学不如人,音乐不如入,艺术不如人,身体不如人。”1931年9月,北大刚开学不久,就爆发了举世震惊的“九一八”事变。胡适在日记中愤怒地写道:“我们费了九个月的工夫,造成了一个新北大,九月十四日开学,五日之后就是九一八的一炮!日本人真是罪大恶极!”胡适说他学成归国后所见的怪现象中,最普遍的是“时间不值钱”。

“中国人吃了饭没有事做,不是打麻将,便是打‘扑克’。有的入走进茶馆,泡了一碗茶,便是一天了。有的人拿一只鸟儿到处逛逛,也是一天了。更可笑的是朋友去看朋友,一坐下便生了根,再也不肯走。有事商议,或是有话谈论,倒也罢了。其实并没有可议的事,可说的话。”鲁迅说:“现在中国有一个大毛病,就是人们大概以为自己所学的一门是最好,最妙,最要紧的学问,而别的都无用,都不足道的,弄这些不足道的东西的人,将来该当饿死。”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说:“中国文化之最大偏失,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一个人简直没有站在自己立场说话的机会,多少感情要求被压抑,被抹杀。”傅斯年任北京大学代校长时,有一次讲到农民的艰苦生活时说:“孟子说‘乐岁终生苦,凶年不免于死亡’,乃是至理真言。中国这块土地上,自从有了农民后,这千千万万的农入就没有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可还要遭受盘剥,天理难容,天理难容!”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杖在地上捣,一副义愤填膺、欲为百姓讨公道的神情。

在北大任教期间,林语堂在给钱玄同的信中感慨道:“今日谈国事所最令人作呕者,即无人肯承认今日中国人是根本败类的民族,无人肯承认民族精神有根本改造之必要。”作家陶纯在老北大上学时,与路友于关系甚好。二人经常在一起探讨国家大事。有一次,路问陶加入国民党没有。陶答没有。路又问陶是否赞成三民主义,拥护孙中山。陶答,肯定拥护和赞成。路便向陶解释说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孙创建的国民党是救中国的道路,热血青年应该加入国民党。陶答:“没有本事不能救国,只有先读书才能救国。”路听后,慢腾腾地对陶说:“等你有了本事,国家亡了怎么办?”陶无言相答,两入陷入沉默好长时间。后来路和李大钊一同被张作霖杀害,成为烈士。

1945年2月,翦伯赞发表《论中日甲午之战》,在分析战争的结局和原因时,翦痛心疾首地说:“甲午之战,中国一开始就是失败,以后也是失败,最后,还是失败。这是什么原因呢?非常明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中国落后腐败。”据周一良的弟子刘聪回忆,厦门远华案被曝光以后,对周一良的震动极大。刘回忆说:那天,“我刚一进屋,就感觉先生的脸色不太好,先生的第一句话就是,刚刚看新闻了,出了一个大案子(厦门远华案),好像贪污了很多钱。当时的新闻报导只是蜻蜓点水,我把从网上看来的消息告诉先生。当时我的情绪有一点激动,先生显然也不像平时那样平静,当我说完时,先生本来直着的腰靠到了躺椅上,喃喃地说‘中国可怎么办呀’,我分明看到了先生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1946年7月,李公朴、闻一多被暗杀后,费孝通面临的局势十分危险,在美国领事馆的帮助下,费孝通及其家人避到了美国领事馆。期间,费孝通在《这是什么世界》一文中写道:“一个国家怎能使人人都觉得自己随时可以被杀!人类全部历史里从来就没有过这种事。我们现在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考古学家苏秉琦在《中国文明起源新探》一书中感叹说:“几十年来,在我们的历史教育中,有两个怪圈:一个是根深蒂固的中华大一统观念;一个是把马克思提出的社会发展规律看成是历史本身。”王选说他当年搞汉字激光照排系统研究时,颇多坎坷,最难受的是他的工作得不到别人的认可。他回忆说:“可惜当时我是一个无名小卒,别人根本不相信。我说要跳过日本流行的第二代照版系统,跳过美国流行的第三代照版系统,研究国外还没有商品的第四代激光照版系统。他们就觉得这个简直有点开玩笑,说:‘你想搞第四代,我还想搞第八代呢!”’王选和他带领的团队曾获过很多重要的科技奖励,但他心中从来不曾踏实过。他说自己有一种“负债心理”,感觉不到有什么成就。他说:“我经常反问自己,我们到底对国家是有功还是有过?我们得了这么多奖,如果将来市场都被外国产品占领了,那么你的功劳在哪儿呢?国家投资到哪儿去了呢?”2005年,年届90高龄的马大猷依然笔耕不辍,他对采访他的记者说:“我们科学技术水平还比较落后。我国科学技术水平只是在落后国家中较强。研究工作水平不断下降,国际科学前沿够不上,新高技术主要靠引进。这使我国科技人员愧对国际同行,愧对海外中国科学家。我着急啊。所以,想给大家提个醒。”他还说:“现在科学前沿几乎不见中国科学家。新技术产品颇为发达,但其核心技术与研究很少是中国人的贡献。

我国缺少第一流科学大师和科学领袖人物,这样下去,还谈什么诺贝尔奖!”2001年4月,袁行霈在北大文科全体教师的大会上充满忧虑地指出:“目前,社会上的浮躁风气和商业上的投机心理侵蚀着学术,一些学者忘记了学术的目的,或急功近利,粗制滥造;或媚于世俗,热衷炒作;有的人甚至丧失学术道德,以抄袭剽窃的手段换取一时的名利。这简直就是学术自杀的行为!”他因此呼吁北大应该“树立学术的气象和学者的风范”。

在一次政协会议上,金开诚对当前的教育现状忧心忡忡,他说:“传统文化讲教育,有三条规律:德智兼修、因材施教、学以致用。我们现在教育培养的是‘考试机器’,德育进不了学生的‘兴奋中心’,所以就不会在精神世界中起作用。因材施教也根本没有做到,中小学教材过于深奥,而且要门门高分才能考上大学,这如何发挥学生的智能特征?学以致用更无从谈起,12年中小学,4年大学,硕士、博士再加5年,学出来就二十八九岁了,才开始‘用’,还未必学以致用,到时哪个行当热门便从事哪行,造成人才的极大浪费。”吴小如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曾指导一个来自日本早稻田大学戏剧系毕业的女硕士。她准备从吴学习两年后回国攻博士学位,主攻方向是中国戏曲。一日,金克木与吴一起进城开会,在车上,金感慨地对吴说:“你一定要把自己掌握的全部中国戏曲知识毫无保留地教给这个女孩子。等将来我们研究戏曲的人才绝了种,还可以派人到日本去留学,把这一套知识和本领再重新学回来。”汤一介说:“梅贻琦校长可以说:‘大学者,有大师之谓也’,但今天还能这样说吗?我认为,今天是出不了大师的,特别是文科,因为没有出大师的环境和条件了。”2006年,谢冕在一次主题为“读图时代与经典阅读”的座谈会上充满忧虑地说:“今天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匆忙、快速的消费时代,物质的丰富和精神的匮乏形成强烈的反差。一大批浅薄、没有耐心的读者,完全没有耐心读经典。我担心,有一天,我们的耳朵将无法欣赏美妙的高雅音乐,我们的眼睛将无法欣赏梵高那美丽动人的金黄色。文学经典培养的是一代有趣味、有诗意的中国人,但这一切在慢慢失去。”许智宏说:“在整个社会处于一个转型的过程中,随着急功近利、目光短浅、功利主义的滋生,并非‘世外桃源’的大学如何守得住自己的精神高地,是能否出世界大师级学者的关键。”陈平原感慨说:“没有长须飘拂的冯友兰,没有美学散步的宗白华,没有妙语连珠的吴组缃,没有口衔烟斗旁若无人的王瑶,未名湖肯定会显得寂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