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大新语—百年北大的经典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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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神伤(2)

1948年五六月间,北平物价飞涨,局势愈加紧张,北大教授生活难以安定。邓嗣禹经过考虑,决定向校长胡适辞职。邓一进校长办公室,就开门见山地对胡说:“胡先生,抱歉得很,一年离家已到期,我想回美国教书。请您原谅。”胡惊讶地说:“去年我请马祖圣、蒋硕杰跟你邓嗣禹三人来北大教书,希望你们三位青年教授,把在美国教书的经验,施之于北大,提高理科、经济跟历史的标准,采严格主义,盼在三五年之后,能使北大与世界名大学并驾齐驱,为什么你刚来了一年就要离开,请打消此念头。”邓再说:“我已考虑了很久,跟同学同事们相处得非常之好,实在舍不得离开北大。然而人是要吃饭的,而且我要吃得相当的好,再三思维,别无办法,只好辞别心爱的北京,再去给别人抱孩子。”当时前来辞职的教授甚多,胡无奈地看看其他教授,对邓说:“各位在坐已很久了,此事一言难尽,我请你取消辞意,以后再谈,如何?”但邓去意已决,不几日离开北大,前往美国。丁文江曾对胡适感叹:“我们这班人恐怕只能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饭桶’罢!”鲁迅病逝的第二天,周作人恰好在北大有一堂“六朝散文”课,他没有请假,而是照样挟着一册《颜氏家训》,缓缓走进教室,开始讲授此书的“兄弟”篇。在长达一小时的时间里,周只是念着书本讲话,学生也不开口发问或表示慰问。教室竟然显得十分沉静。下课铃声响后,周挟起书说:“对不起,下一堂课我不讲了,我要到鲁迅的老太太那里去。”这个时候,大家才看到周的脸色十分肃穆、沉静、幽黯,让人觉得他的悲痛和忧伤不是笔墨所能形容。周的学生柳存仁回忆当时的情景说:“他并没有哭,也没有流泪,可是眼圈有点红热,脸上青白的一层面色,好像化上了一块硬铅似的。这一点钟的时间,真是一分钟一秒钟地慢慢的挨过,没有一个上课的人不是望着他脸,安静地听讲的。这个时候容易叫你想起魏晋之间的阮籍丧母的故事。”鲁迅去世后,其母悲痛至极,对周作人说:“老二,以后我全要靠你了。”周只说:“我苦哉,我苦哉……”周的回答让老太太分外失望,她后来对人说:“老二实在不会说话,在这种场合,他应该说,大哥不幸去世,今后家里一切事,理应由我承担,请母亲放心。这样说既安慰了我,又表明了他的责任。”后来,老太太还无奈地对人说:“只当我少生了他这个儿子。”据叶淑穗回忆,“文革”一开始,周作人就被红卫兵抄家,被关在一个小棚子中,只有一位老保姆在照料他。有一次,叶和其他几个人去看周,周已经站不起来了,躺在搭在地上的木板上,身穿一件黑布衣,胸口戴着一块白牌,上面写着周的名字。当时周的脸色苍白,似睡非睡,痛苦地呻吟着。而红卫兵却对周喊:“起来了,你起来!博物馆的同志要向你问一点事。”周费力地起来,一件事也说不出来了。红卫兵就拿皮带揍他:“你说不说!你说不说!”没过多久,周就黯然辞世,享年83岁。

1937年7月29日,北平沦陷。当天,梁实秋对他的大女儿梁文茜说:“孩子,明天你吃的烧饼就是亡国奴的烧饼。”抗战胜利后,内战又起,周炳琳不辞辛苦,为和平奔走呼吁,但都无济于事。他在给胡适的一封信中写道:“在此局势中,号称主人翁之人民呼吁无灵,而知识分子尤可怜。”有一位青年非常喜欢刘半农作词、赵元任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便去赵家,请赵介绍他认识刘。恰巧刘来赵家,赵当即对青年介绍说:“这就是你要认识的刘半农先生。”青年原以为刘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一见之下,竟是一位身着半旧长袍,形同乡巴佬的老头,顿感失望,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原来是这个老头啊!”刘闻言,甚为失意,作打油诗以自嘲:“教我如何不想他,请进门来喝杯茶。原来如此一老叟,教我如何再想他!”1949年2月28日,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文化接管委员会对北大实行接管。次日,周炳琳上书主动辞去法学院院长职务,专任经济学系教授。5月5日,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决定成立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由汤用彤任主席,并命令“自校务委员会成立之日起,旧有行政组织即停止活动”。同日,任命钱端升为新一任法学院长。此时的周炳琳百感交集。后来他自己回忆说:“当人民解放战争接近在全国范围取得胜利的时候,众人欢腾,我却变得十分矜持。”梁宗岱在弥留之际,“不作呻吟,而是发出雷鸣般的巨吼,震动整座楼房”。梁的同事戴镏龄说梁:“他不怕死,但在死前竟留下一堆未完成的工作,他不得不用连续的巨吼代替天鹅绝命的长鸣,以发泄他的无限悲愤。”1949年后,北京市委统战部召开知识分子座谈会,北大老教授邓之诚与会。有人在会上慷慨陈辞:“我们已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有人自恃有些旧学功底,就对抗思想改造。我奉劝某些人,不要自视过高。其实,过去的所谓‘国学’都是封建糟粕,一文不值。”散会后,邓氏回寓所,一路秋风萧瑟,落叶满阶,他“目中茫然”。后来,邓留在北大,没有学生,也不上课。当年人人以听其讲课为幸的邓,因为没有授课记录,工资下调三级。熊十力早年参加辛亥革命和护法运动。两次革命均以失败告终。

熊目睹“党入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内心非常痛苦,常常“独自登高,苍茫望天,泪盈盈雨下”。后遂不问政事,一心向学。

“文革”开始以后,身在上海的熊十力不断地给中央领导入写信,反对“文革”,坚持让家人每信必寄。还经常写很多小纸条,甚至在裤子上、袜子上都写着对“文革”的抗议。后来,熊常穿一件褪色的布长衫,扣子全无,腰间胡乱扎一根麻绳,独自一人到街上去或公园里,跌跌撞撞,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1960年,马寅初被迫辞去北京大学校长的职务。他说:“在北大政治上我是不能领导,可是,在学术上我是可以领导的吧!我的人口理论是纯粹的学术问题,可是有入硬把它扯成政治问题,我当然不服,现在北大的空气太沉闷了,学生谁也不敢发表意见,没有学术空气。”“文革”开始后,全国上下大兴“破四旧”的极左之风,图书、文物、古迹均在破坏之列。已经八十多岁的马寅初对时势颇为不满,但又无可奈何。一天早饭后,他把家人叫到客厅,平静地说:“近来我一直思考一件事情,总犹豫不定,现在我决定了。今天,你们大家都不要出去,我们全家自己动手来破四旧。这样做,虽然可惜,也非常痛苦,但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办法呢?与其让别人烧,不如自己烧!”当天,家人就把马珍藏多年的珍贵文物、字画以及积累了多年的学术资料统统付之一炬。

“文革”期间,卞之琳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揪出来。一天,他的学生高秋福看到他拿着扫把在扫地,照例喊了一声“卞先生”。他惊悚地抬起头,环顾四周无人,摆摆手,悄声说:“再不要这样叫。要划清界限!”说罢,像什么事都未发生一样,继续干他的活。

1968年,工宣队到北大勒令翦伯赞交待所谓刘少奇当“叛徒”的材料,翦无言相对。当年12月,翦与妻子在北大燕南园寓所服用过量安眠药,离开人世。

二人平卧于床,穿着新衣服,合盖一条新棉被。在翦的中山装的两个下衣袋里,各搜出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一张上写着:“我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问题,所以走了这条绝路……”另一张上写着:“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叶企孙曾被投入监狱,长期受到迫害,晚境十分凄惨。当时不少人在海淀中关村一带见到了这种情景:叶企孙弓着背,穿着破棉鞋,躅躅街头,有时在一家店铺买两个小苹果,边走边啃,碰到熟知的学生便说:“你有钱给我几个。”所求不过三五元而已!“文革”期间,向达受到了极大的冲击。邹衡曾记下向达惨遭批斗的情景:“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可怕的太阳似火的上午,是在1966年6月,几个‘造反派’架住被迫剃光了头的向达先生在三院二楼外晒得滚烫的房檐瓦上‘坐飞机’,一跪就是几小时……向先生已是六十六高龄。我看到有的教师吓得直哆嗦,我也感到他凶多吉少,躲在一边落泪。果然,从此阻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一代巨匠向达先生。”遭到折磨的向达,还暗中嘱咐友人“不必耿耿”,将如“凤凰涅架,获得新生”。无奈他身患重病,不但得不到及时治疗,还要接受劳改和批斗,遂于1966年11月24日含冤去世。

傅鹰在“文革”中被打成“反动学阀”和“美国特务”,备受折磨,当有入问他当初回国而今是否后悔时,他瞪大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中国是我的祖国,我回来不后悔!”1970年夏,当傅鹰得到“解放”之后,发还给他被查抄的存款时,他当即表示愿拿出其中的十数万元人民币,捐献给国家,为恢复高等教育出力。但当时的驻校宣传队却以“国家办教育不需要资产阶级的钱”为由而拒收。后来,他又书面请求赠款七万元人民币给他的一个早期学生,用以帮助开展科学研究,同样遭到拒绝。致使报国无门的傅鹰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1968年7月15日,在长期遭受残酷迫害后,朱侯在南京图书馆含冤辞世。他在去世前留下的绝笔中写道:“我没有罪,你们这么迫害我,将来历史会证明你们是错误的。”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思想改造运动中,冯友兰曾就过去的历史多次检讨交代,甚至不惜上纲上线,但依然难以过关。为促使他转变思想,组织上派金岳霖去冯家说服动员,一进门金就大声问道:“芝生呀,你有什么对不起人民的地方,可要彻底交待呀!”说着说着,两个人扑上去抱头痛哭。“文革”期间,北大很多教授都被红卫兵管制起来,一切行动都得听指挥,早晚请示、背语录、劳动、吃饭都必须排队。每排队时必要报数,在报数的同时要自报自己的政治帽子。冯友兰个子较高,总被排在第一个,并叫他说:“报到!我叫冯友兰!是……反动学术权威!”红卫兵说:“不行,重报!你这是避重就轻!你是反动学阀!”冯马上改口说:“我……我是反动学阀。”洪谦因为害怕,怕也说他避重就轻,也说:“我叫洪谦,反动学阀。”红卫兵说:“不对!你还不够格,你是反动学术权威。”洪吓得连忙改口说自己是“反动学术权威”。冯定在自我报名为“反动学术权威”时,红卫兵说:“你不是就写过一本《平凡的真理》么?你还想往反动学术权威里蹿!你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就这样月月如此,天天如此,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文革”中,闵嗣鹤被抄了家,满屋子都是封条,闵被迫站在高凳上接受批斗;后来住房也被分割去一半。北大教学楼上还挂上了“打倒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闵嗣鹤”的标语。在被集中到学生宿舍接受集体管制时,闵被迫写的“交代材料”有一寸高。一次出早操,闵心绞痛发作,不得已从队列中退了下来,并报告说自已有心绞痛,宣传队员怒气)中冲地责问他到底是“心”痛,还是“脚”痛,以为这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的什么新花样。对于以后的打算,闵当时在“交待材料”上写道:只求今后能当一个印刷工人,为人民做点实事。

周一良家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与人言二三”,周曾用他惯常的语气平静地告诉他的学生,这就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梁漱溟晚年回忆说:“我曾哭过两次,一次在曹州,系由学生不听话所致;另一次是陈铭枢出卖了李济深,使李被蒋介石软禁汤山温泉一段时间,我觉得太不应该,曾大哭一场。”据金克木的学生郭良回忆,“文革”结束后不久,郭去看望金,金见到郭说的第一句话是:“又要来听我放毒了啊!我教你们五年,放了五年毒。我说的每句话都是放毒,都要批判的。以后我不再说了,就不再毒害你们了。”晚年的周培源回顾自己的一生经历时说:“这一辈子不是我所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