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了一件行为艺术品,我们被动地成为一件行为艺术品。在人生表演的时候,表演者的——我——就不再是自己,很难成为自己,自己变为了别人,变为了离自己最远的人。我们常常说我是谁?很难找到自我的,其实自己变为了别人,这样的别人很难堪,这样的别人再被人当猴子耍。
1
朱翅道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医生只把他当作皮肉外伤跌打损伤治。
半个月之后,已基本治好肉体上的伤。由于肉体的疾痛,医生给他常打镇静剂,以致于他常常处于昏睡状态。他一旦醒来,就有点儿冲动,神经错乱的样子,可根本没有引起医生、他老婆注意。
在病房里,朱翅道突然声称:“好了,好了,我成了神仙,我走啦,回去。”医生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成了精神病,说胡话。他随便说的话,都表达清晰。现在的医生看不出的病,治不好的人,甚多。
医生对他的话顺水推舟:“回去就回去,办出院手续。”
办了出院手续。他冲出了医院,妻子也只好跟着冲出医院。荷花还不知道他已成了精神病,能够出院让她松了一口气,但也没有更多的喜悦,因为在医院里已经把朱翅道赚的钱基本上都花光了,身上的钱、卡上的钱已所剩无几。积蓄已寥寥无几。
朱翅道把双手展开,说话儿童一样:“飞呀,飞……”女人好不容易追上他,问道:“干什么呢?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
朱翅道并不理她,又说道:“飞呀,飞,飞到一二三四五六……”
荷花又气又恼,骂道:“你脑袋有毛病呀?”
他并不理会女人的话,我行我素,依旧坚持说自己的话:“叔叔,叔叔,我要找叔叔,我的叔叔叫春天……我的叔叔叫仁慈。让我的叔叔来收拾你们。”
荷花只好忍着耐心,对他问难:“你这是什么意思嘛?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钱了,生存都出现了问题,你还有心思恶作剧?先回到广州,我们再商量怎么办。”
她好说歹说,朱翅道的行为才出现停电、沉默,才停下来。也许他玩得太累了,就停了下来。女人隐隐约约感到了有些反常,但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丈夫会成为一个精神病人。她在想:“那些有钱人,真黑了良心,把人打得意志消沉,神经兮兮的。”荷花把丈夫当作出院的病人照顾,处处都小心呵护着朱翅道。
2
鉴于身上没有什么钱的事实,他们从深圳返回广州,就只能乘坐火车,不能再奢侈包车。在火车上,朱翅道大智若愚,呆若木鸡,这样就蒙蔽了妻子。可此种表现没有持续一个小时,他的疯癫像活跃的火山岩浆,异常行为从身上如同火山爆发一样喷发了出来。
他开始了自己精彩的演出,先把邻座的一串香蕉毫不客气地吃光。荷花只好对邻座赔礼道歉:“对不起,他太没礼貌了。”
邻座是一个40岁的女人,倒也没说什么,不过也有些不快:“他倒真是大方,好像整个火车上的东西都是他的一样,他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这样做谁会喜欢?”
接着朱翅道更有惊人表现,他把裤子全都脱了下来。荷花被他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急忙说:“我的天,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你疯了吗?”赶忙用一个方便面的包装桶帮他遮丑。
火车像飞速奔跑的河流,人们坐在河流的深处飞奔。
一个女青年,头发竟染成白发苍苍,很前卫,很时髦。她放出话来抒情,感悟:“今天又碰到了搞行为艺术的,免费观看,也不错。男人也就那么一丁点儿东西,也没有什么值得紧张和大惊小怪的。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了一件行为艺术品,我们被动地成为一件行为艺术品。在人生表演的时候,表演者的——我——就不再是自己,很难成为自己,自己变为了别人,变为了离自己最远的人。我们常常说我是谁?很难找到自我的,其实自己变为了别人,这样的别人很难堪,这样的别人再被人当猴子耍。”
她的话,让很多人联想到许多。
这时,老女人用双手蒙住眼睛,发出一声怪怪的难听死了的尖叫,车厢里有一阵骚动,但也没有太火暴的场面发生。这个时代什么都可能发生,都在发生。朱翅道的裸下半身行动惊动了列车工作人员。荷花赶忙给他强行穿上裤子。乘警很快把他带走,荷花也跟在乘警身后。在列车长办公室,乘警一张警察的脸,一张高速现代化的脸,脸的漏洞里放出两束目光,劈柴一样,目光的刀劈来劈去,他用问话厉声问道:“你为什么当众耍流氓?做人一点儿都不道德。”
朱翅道手舞足蹈,说话的神态像孩子:“好玩,好玩!”他的话把警察气了个半死。
说着,他又要解开裤子。这一下子让警察又特别慌张,不知如何是好。他能对付正常人,不能对付非正常人。警察慌忙,指责:“你精神病啊?你光天化日下耍流氓,我作为警察,就是你的反义词,让我这个反义词来收拾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荷花只好顺着警察同志的话,打圆场:“他刚从医院出来。”
警察用手铐把朱翅道铐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恶狠狠地训话:“我看你还敢脱。”
警察又指着荷花训话:“你看,你不看好他,让他跑出来影响社会稳定,你是有责任的。人完完全全可以看管好,就像放牛娃看管好他的牛一样,要有使命感、责任感。”
那白花花银晃晃的手铐让荷花一下子眼睛都暗了。她扑通一声跪下:“求求您,放了他吧,他又没有犯法,放了他吧。”
警察用手指着荷花:“你明明知道他有精神病,刚从医院出来,你还带他坐火车,火车是他坐的吗?他有病,就像一把危险的刀,能够到处乱跑吗?一把到处乱跑的刀,我们就有权利有责任处置。”
荷叶见他的话没有道理,站起来,顶撞,说理:“他不坐火车,怎么回家啊?火车是人坐的呀。火车是国家的,又不是你的,我们坐国家的火车,花了钱,买了票,你管不着。”
她说得很有道理,警察却因她的有道理而生了气,不讲理道:“你看我现在管得着,还是管不着?”他指着那还套在朱翅道手上工作的手铐,示意铁的手腕可以管到任何人。朱翅道把手举起来,用嘴去咬手铐。手铐咬不开,他去咬警察,警察一下子来了火,又投入了战斗中,荷花也冲过去,赶忙阻止丈夫。
警察打了一名精神病乘客后,只好作罢,他又恨又恼:“我在火车上跑了这么多年,碰上这样一个精神病,没办法,收拾不了他,但我办得了你。”
他指着荷花说道:“你造成了今天的严重后果,你把他带上火车,就带来了一场灾难,罚你1000元钱。”
荷花拿出针锋相对的姿势,摆事实讲道理:“我们还要回湖南,回老家,要车票钱,哪里还有钱给你,你别做梦了。”
警察并不软下去,他有他自己的一套:“你们最爱讲假话,我就不相信你身上没有钱。你看见了这个不?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手中晃动着手铐的两个窟窿,像是荷花眼睛的漏洞。
荷花也不示弱,女人有女人的方法,她脱下自己的第一件外衣,脱衣不影响说话:“你看看,我把衣服都脱给你,你自己摸,看哪里还有你想罚的钱?”
警察一下子被她这一招吓傻,脱掉的第一件衣服成了武器,她的衣服,她的身体都成了武器。警察急忙制止:“你也要脱?请不要脱,请不要脱,不罚你的款,好不?你在这里脱,我还真害怕,影响我的形象。”他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要是在人少的地方脱,告诉你,我早已经扑了上去……”
3
荷花就这样金蝉脱壳,经历了小小的插曲。
带着丈夫下了火车,荷花回到在广州的出租屋里,并把亲戚朱正坤叫了过来。
亲戚看到朱翅道神经兮兮的样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他怎么啦?”
荷花对朱正坤说出了真相:“他已经疯了,在火车上,让火车都疯得不行。”
亲戚充满迷惑,不解地叹息:“到深圳一趟,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世界真是变化快。那你们赶快回老家去,身上有点儿钱,起个屋,还能过上日子,别再在这边混了。”
荷花心情低落地对他讲实情:“钱也花光了。”接着她就把深圳发生的事都简单说了一遍。
朱正坤一下子没有了那么多激情,显示出牢骚满腹的样子。他发表带有怨言的演讲:“你们到南方来打工发财,我费了好多力。你们有钱的时候,也不想到我这个出力的人。当初朱翅道来广州,找工作,遭人打,还有现在这种情况,要帮忙出力,就想到了靠我。你们这样的亲人,做人一点儿都不仁慈。以后的事,就不要再来麻烦我。我还要赚钱,赚口饭吃。”
亲戚的意思,人疯了不要紧,不能再麻烦他。
荷花满脸歉意,赔不是:“是的,的确是麻烦你了,现在情况是这样的了,那有什么办法,我必须要把他带回去。”停了一下,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与朱正坤商量:“我还有一件事,想让你帮忙,我想把那个猪澡盆也带回去,我费了那么多力带它到广东来,要把它带回去。再说,那是朱翅道用过多年的东西,朱翅道对它感情很深,我不能把它扔在广东。你能不能帮忙,跑一趟深圳,到那个老人的别墅里,把那个猪澡盆给我找回来。”
她把荷包找出来,拿出1000元钱给他,交代:“你看,没什么钱了,只有回家的路费了。”他的亲戚哪里会去深圳帮她找回猪澡盆,他拿着钱,口中答应:“要得,要得。我做人很仁慈,会帮你收拾好的。”他收了钱,告辞,离开荷花,从此不与她联系。
荷花在出租屋里等了几天,不见亲戚归来,打他手机,手机总关机。荷花在心中长叹一声:“1000元钱,就让一个亲人起贪心,世道真的不可救药啊!”
出租屋的房租原来在有钱的时候已交了一年,所以荷花、朱翅道他们离开,房东也不知道。房子里留下一客厅的空酒瓶,在那里睁开空洞的眼睛,张开空洞的嘴,诉说着虚无,告诉屋子里的空气:这里发生了朱翅道人生的悲剧。
4
荷花带着朱翅道上了广州去长沙的火车,返回湖南。出发之前,她帮丈夫洗了一个澡,把丈夫整理得像个人样,尽量让常人看他像个正常人。她心中想:“只要上了火车,就好办,飞奔的列车不会开车门,他就总会在火车上,下车就到了湖南。”总算如愿以偿,比较顺当地上了火车。
在广州火车站,迎接大学新生的横幅、旗帜飘扬,一个又一个接头地点,一支支招生小分队在惨烈争夺大学生生源。
见到青春热烈的局面,朱翅道牛气冲天地说了一句:“上大学!”
他在变成精神病后,潜意识里依旧对上大学充满渴望。他考大学失败已经过去很多年,难圆的梦叫做一生的伤痛。见到去大学的场面,一个精神病人心头一热,如沐春风。
荷花照着他的话哄他:“对,你上大学去,你的大学在长沙,要坐火车,上大学去。”
朱翅道像明白了什么,像领袖一样挥挥手,豪迈地说:“走,去长沙,我考上了大学,上大学去。”
看上去,他哪里像精神病人?一点儿都不像呀。
荷花对丈夫连骗带哄,夫妻就比较顺利地上了火车。恰逢大学生开学,火车上到处都充满了风华正茂的青春,一车厢一车厢的青春,成了一条龙在飞奔。莘莘学子满怀憧憬,春风得意,他们就要进入大学学习,还有不少学生是新学期开学返回校园,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那么美好。但美的背后有淡淡的甚至严重的忧愁。那些学费,来自乡下的学费,都叫做血、泪、汗。一张钞票就有100斤稻谷的重量。在众多青春的身影中,朱翅道并没有显得躁动不安,心似乎很宁静,他没有让火车紧张起来。不过,他总有反常的时候,他肯定不会像正常人那样。也许是受了大学生们的感染,没有受到刺激,心情不错,他变得很知识分子的样子,想了好久,总想表达什么,却一直沉默是金,并没有说什么反常的话。
火车开到韶关的时候,他在深圳说过的一句话,在心中把这句话再次酿蜜一样,酿出一座火山从嘴里冲出来。他充满感情地说道:“上大学!高兴!春天是我的叔叔,仁慈是我的叔叔。”他的话把一车厢的大学生吓了一跳。一个男大学生,脸上的青春痘如夜空中的星星一般,他摇头晃脑抒情:“好诗,想不到,你还是行吟诗人。”他充分肯定了朱翅道,把一个精神病人肯定为一个诗人。
另外一个短头发的女大学生也表达:“天这么热,夏日炎炎,说说春天,也是一件凉爽的事。”
他们在说话之际,朱翅道又猛地说了一句:“上大学去!做人要仁慈一点儿。”这一句话让火车上的学子们认为是在说他们,对他们进行人生忠告。老朱在说完之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他的睡觉也属于一种巨大的沉默。不过睡觉沉默并非没有声音。沉默也能成为乐器,发出鼾声的旋律。他的鼾声此起彼伏,与火车摇晃的声音一唱一和,非常和谐,配合得很好。居然让大学生们没有识破他是一个精神病。真相就摆在面前,要看透还不那么容易。荷花对丈夫的表现很满意,她心中暗暗地像绽开一朵花一样,松弛了崩紧的心。
一路上的朱翅道说明——
一个人疯了,就像一把刀疯了,疯疯癫癫,按理说一把疯狂的刀很危险,但恰恰相反,疯狂的刀反而很安全,因为刀没有刀的力量,变为了一片腐烂的菜叶,就无声地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