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刀王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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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刀挣扎 (1)

那刀,自动化地躲起来,躲在那里,哭,一把刀在哭,为自己的操刀者哭泣。刀是好刀,拿它的人是好人,但这二者加在一起,就等于悲惨加上悲惨。这刀,自己挣扎,但最终依旧要沉默、生锈,就像操刀者的命运。

1

朱翅道在村庄里,成了一道风景。疯子有疯子的形象,脏兮兮的一身,所有游荡的疯子都如此千篇一律的形象。作为疯子,他看村庄的眼光与原来自己看村庄的眼光不同。

一个疯子,自己很脏,但他可以用干净的眼光看待一个世界,看待自己的村庄。村庄不仔细看,还认为它很漂亮,为什么呢?现在楼房高了起来,二层楼房占到村里房屋的六七成。像荷花家里的一层红砖瓦屋,已经很稀少。不过还有更古董的土砖瓦屋——那些村庄的单身汉、孤寡老人,他们都还住着最难堪的房子。村庄的外部硬件,跟前几年,已经大不一样了。村庄里外出几年的游子回到故乡,几乎不敢认村庄,它几乎已经变成了异乡的模样。水泥在城里坚硬得厌恶了自己,它像城里发了财的那些人,想去呼吸乡村的新鲜空气。它开着车风尘仆仆,来到村庄尘埃里落定,改不了老脾气,水泥依旧凝固,村庄到处坚硬起来,道路有了骨头。当村庄道路的硬度超过了人的骨头,人就易碎。村庄摔断骨头、丢失骨头的人就多了起来。

水泥在村庄,抢走了村庄的泥土味,抢走房屋的泥巴味,把道路贴上封条,吓跑了鸟儿,吓跑了树,吓跑了草。有水泥的地方,寸草不生。

在村庄的水泥路上,不论白天黑夜,村里的疯子——包括朱翅道在内的几个另类,经常能见到他们像巡警一样勤奋巡逻的身影。疯子与疯子能成为朋友,他们组成了村里的疯子协会,构成了一个圈子。朱翅道与村里另一个资深疯子在村庄的水泥路上狭路相逢时,双方会心一笑,像卡通人物一样,跳起了舞来。任凭身后的手扶拖拉机叫烂了喉咙,他们的欢乐依旧,他们的快乐不会因为外部压力、外部环境因素而轻易改变。那浩浩荡荡的手扶拖拉机上站着著名的村长。朱石代喉咙里冒出的话如同拖拉机烟囱里冒出的黑烟一样刺鼻,他破口大骂:“你们这两条狗,好狗不挡道,想死吗?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他的话在两个舞蹈的疯子耳朵边成了废品,比耳边风还要低级。

见到他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村长把衬衣解开一个扣子,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双手搓了一把,摆开一个架式,对司机命令:“开过去,撞死他们,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朱石代下了命令,司机就猛踩油门,朝他们冲过去。

朱翅道见状,拉着另一个疯子躲开,躺闪不及,两个人滚入水泥路边的脏水沟里。这有力地证明了他们属于同义词,属于同一条战壕里的阶级兄弟。他们都受了伤,摔得不轻。村长对司机声称:“这村里的光明大道都是我的。不听我的话,这就是下场。”

司机随声附和道:“那是。疯子也怕死。”

村领导外出办事,村民当然不能挡他的道。派出所的领导外出,还用警车拉警笛开道呢。

朱翅道成了村长的绊脚石,一点儿也不假。在村里,没有谁敢这么大胆地挡村长的道。村长对司机口口声声说出自己的结论:“他们就是垃圾,他们污染了环境,败坏了村庄形象,妨碍了村里的精神文明建设。”

司机坚持捧村长大人的场:“他们浑身上下那么脏,肯定是垃圾。”

在村庄里,朱石代说话,大多数情形下,都能得到其他人满意的附和。公然与他作对的,只有精神病人,其他人一般都不会这么干。朱翅道这一类先锋人物,自然成了村长的眼中钉,肉中刺。

2

说到村庄的垃圾,朱翅道最有发言权。

村庄的垃圾扔在村庄里,不扔在村庄里,又能扔到哪里去呢?

村庄的人生活在村庄里,不在村庄里,又能到哪里去呢?自己的房屋在哪里,就生活在哪里。

村庄的人,与自己的垃圾,生活在一起。

垃圾不会成为幸福,也不会成为健康。

村庄垃圾今昔对比。

村庄原来的垃圾能称之为宝,土灶里的灰,扫地的垃圾,倒进粪凼里,煮火锅一样煮上一段日子,就成了土杂肥。土杂肥,泥土喜欢吃它。庄稼把它当成美味,庄稼吃它吃得津津有味,好比村庄过年吃好饭菜一样。早几年前,朱翅道在家中一直苦心经营他家屋檐边的粪凼。虽然现在他对垃圾依旧怀有强烈的兴趣,但情形与原来大不一样了。原来他拥有的是正常人的垃圾。

从城里买回来的电池,扔在庄稼地里,庄稼咽不下它们,庄稼从来不啃现代化的骨头,只老老实实吃土杂肥就心满意足。

大地能够吃掉的东西,都不叫垃圾。人制造的许多垃圾,大自然无法咽下吃掉。

人制造垃圾的速度越来越快,好像火车提速,人也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像垃圾一样活着。

以前的菜篮子,环保又散发出竹子、藤条的香气,它与水打成一片,又与绿打成一片,用它作厨房摇篮,厨房在它里面很快乐,锅和碗筷子都成为它的快乐婴儿。

挎着一个菜篮子去摘菜,菜香,菜篮子香,人也香。

可塑料袋,以批发军队的力量,以简单的暴力,挤跑了菜篮子。塑料袋,黑的、白的、红的……把所有的青菜都纳入自己的腰包。它们得意洋洋时,便轻浮起来,像气球一样,去追捕空气,但空气哪里会喜欢它们不学无术的空荡荡呢。

现在村庄的垃圾,简直成了魔鬼。塑料袋肚子空空不学无术,满天飞。它们的飞翔取代了鸟儿,村庄里很少见到鸟儿。没有了鸟儿,天空就变成沙漠。人伸长长颈鹿一样的脖子,仰望不到了鸟儿,只有失望的姿态。朱翅道时常独自一人伸长脖子仰望天空,他看到了什么呢?他又能看到什么呢?

村庄里最干净的水叫矿泉水,这几乎和城里一样,只有有钱人能喝得起。河里的水无法与城里的水比干净。很多年前,河里的水,就叫做矿泉水,低头就可以用手喝水,童年泡在河里,好比茶叶泡出好茶,把河水泡得发出奇香。

但现在,河面上都是垃圾。一顶帽子浮在臭水面上挣扎,好比一个人的脑袋在水中沉浮。

还有一张假大学毕业证在死水上漂泊,它曾为村里的一个文盲找到好工作。可是假文凭没有混多久就暴露了无知,无知炒了他的鱿鱼。

空空的啤酒瓶和农药瓶聚会在水面上,互相碰杯,残留的酒味和农药味飘进村庄的鼻孔。死水在以农药瓶为酒,以啤酒瓶为农药狂欢。

从城里回乡的青年,像坚伢崽、狼尾巴、虫宝这些80后黑社会,把作案的凶器锤子、扳手、尖刀……扔进死水中,让水为他们隐瞒劣迹。

村里的鸭子走到河边,想下河玩水,但被死水冒出水泡那可怕的眼睛吓了回来,鸭子不敢下河。

当河流成为垃圾,村庄就失去了往日的脐带。一条河死掉,把河送进医院,死马能当活马医吗?

水如此黑暗,黑透了它的身体——

一条黑暗的河,并非知识分子,流淌着满腹经纶。一条黑暗河,也没有使村庄,飘起书卷气息。因为它的黑暗液体,并非墨水,并非用来灌溉书籍。

鱼在黑暗中游泳,脑袋里灌满了愤怒,眼睛看到的白天也成了液体的夜,明亮洁白的水颠倒成了黑暗。谁颠倒了河流的黑白,谁就应该向水道歉,受到水的宣判。

一条黑暗的河,像黑社会一样黑,水中的鱼、小草连白天都被黑暗笼罩,根本没有快乐可言。在黑暗的水中,一条鱼长了两个脑袋,它多想多长一个脑袋,思考水为什么黑并且暗。

干净的水已失去少女贞操。水变成臭黑水却不能作墨汁用。池塘被毁掉了它的镜子,村庄的污水,不能照见人们的面孔,大家的脸就很肮脏。池塘气得用一圈岸套在脖子上自尽。

从前的孩子,像朱翅道、荷花、朱壮云、张爱佛……他们小时候,在村庄里玩泥巴,大人很高兴,也很放心。让大地陪孩子玩,让泥巴成为童年手中的乐趣,把土地当玩具,孩子们的心灵,散发出泥土的芬芳。大地这个保姆,用泥土能照顾好孩子,大人可以放心地去干农活。

现在的童年,在村庄里玩泥土,大人就很紧张,父母的耳光展开翅膀,飞到孩子本来快乐的脸上,耳光呵斥孩子不能玩泥土,他们对孩子一再强调:“泥土很脏,泥土里有农药、化肥,泥土有毒。”幼小的心灵一下子远离了泥土。

童年也不能随意,把一片树叶放在嘴唇边吹出绿色旋律。曾经的孩子,一片绿叶在嘴边一吹就成了一片音乐的池塘。现在的童年,被迫记住了大人的话——树叶有毒,小草有毒,它们吃很多农药,它们身上穿着灰尘的衣服,幼小的心灵一下子远离了绿色。绿色也不能陪孩子玩,不能成为孩子如鱼得水的玩具。

那孩子玩什么呀?村里的孩子,一下子全都现代化,一下子全都城市化。大人让钞票摇身一变,变成好多电动玩具,玩具飞的飞跑的跑,叫的叫跳的跳。它们全靠吃电池这种现代化的粮食才有力气,它们身上的粮食没有了力气时,就扔在泥土中,让泥土都变成毒。

村里的傻子,爬到屋顶,要抱着炊烟上天。

村里的呆子,生下来5岁还不会说话,任何药、补品都让她开不了口,家里成堆的钞票不能让她开口说话。

村里的傻子、呆子越来越多,一代不如一代啊,村里的老人感叹不已。

为了赚钱,村庄的泥土已被屠杀,往泥土的嘴巴里灌农药,往粮食、青菜的嘴巴里灌毒药,没有干净的粮食,没有干净的青菜。它们控诉:“在村庄里做泥土做粮食做青菜真命苦啊!”连水也成为肮脏的毒品,被污染的水诉苦:“在人间,在这样的村庄,真的活不下去。我灌溉孕妇,灌溉胎儿,灌溉成长的孩子……弄脏了他们的血,弄脏了他们的骨头……这些,我根本不想干的。你们逼我干,太狠了吧。我只想干净,只想纯洁,照见你们的微笑,经过你们的心时让你们的心里如明镜一般。”

3

朱翅道成了村庄里的垃圾权威。换一句话说,他的的确确成了村庄环境的权威评估师。村里的正常人,又有谁能像他一样对村庄的环境怀有深切的关注呢。他为村庄环境的恶化感到无比的焦虑,他的焦虑和担心表现在日常言行上。当他又一次碰到村长时,认真、诚恳地对朱石代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太脏了!打扫!洗!”村长听了他的汇报,又好气,又好笑,脸上皮笑肉不笑,干笑了两声:“嘿嘿。”然后有语言表达:“你当然太脏了,你也打扫不了自己,也洗不干净自己。只有我能收拾你。”

一个精神病人有意无意间的村庄环境汇报被当成了一个笑料。村长虽笑话他,心中却十分清楚,一个疯子在他的地盘上去做公益事业。许多正常人做不到的事,一个疯子却能做到。村长很高兴,一个疯子能主动向他汇报工作,要是所有村民都这样,那就更好了,他的权力就更有效更实用。

朱翅道的一双眼睛多么有力,探照灯一样的两束目光,还从没有停过电,一直在村庄里扫来扫去,试图举起目光的扫把,把村庄的卫生打扫干净。目光投向哪里,疯子就走到哪里,把村庄的垃圾进行重新的管理。不知不觉,他就成了村庄的垃圾总管。在脏东西中,他能找到不少乐趣,用垃圾来表现生命的乐趣。看着秋天的菊花从垃圾里长了出来,长出了金子的香气,他呵呵一乐,犹如禅师顿悟,说出好句子:“金子,也开了花。”

村里很脏,可人们在村子里活得很自在,以此来清除内心的恐惧。

村庄里的几个疯子,组成一个小小的另类集体,在这个团队中,朱翅道脱颖而出,一枝独秀,成为具有丰富内涵、对垃圾情有独钟的同志,成为这个团队的领袖。

其他疯子没有朱翅道那样高的道德修养和社会责任感。我们的朱翅道同志,一个经典疯子,为了村庄环保事业,真正做到了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村里的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大伙的一双双眼睛,扫描仪一样,在村庄里一扫,总能扫到他战斗在垃圾一线的闪光细节。

细节一,为了收集村庄里的塑料袋,他从自己的家里做起,对荷花说一个词“塑料袋”。说话惜字如金,从不浪费文字,却让人明白他的意思。

荷花迁就他,顾及他,把家中能找出的塑料袋,都给了他。荷花逗他开心:“只要你高兴,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