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他要干什么,但他肯定会干点什么。果然不出所料,朱翅道把一连串塑料袋扎在头上,顿时脑袋开成了一朵花,高兴得像一个孩子,问:“好看吗?”
荷花低声道:“好看。”
他喊着一连串的“好看”,像摩托车超速,一溜烟地加速跑开,到村庄的路上,到处寻找塑料袋。
当他看到荆棘的篱笆上,粘着一个红塑料袋在那里激动地飘动时,欣喜若狂,不顾一切,视荆棘如无物,冲过去,手被扎破,衣服被撕烂……可一切阻止不了他想得到那红塑料袋。如愿以偿地得到后,他就露出胜利者的笑容,手拿红塑料袋,伸长手臂迎风招展,欢呼。
细节二,村长又不知在那户人家喝了酒,喝完酒,还顺手牵羊拿了一瓶啤酒在手中,边喝边在水泥路上走。他随手一扔,酒瓶子里还有一点儿剩酒散发出迷人的香气。朱翅道的目光早就盯住了这瓶中的剩酒,如同饿虎扑食,试图扑到酒瓶子的怀里。他舍不得一口喝掉,只用舌头舔了一下,然后美滋滋地抱着酒瓶,笑傲在村庄的大自然中。
猛然,他眼睛一亮,看到在稻田水沟里一个摇摇晃晃的农药瓶。他跑到水沟里,把农药瓶捡到手,眯着一只眼,另一只眼睛朝农药瓶子里一看,哟,里面还有一点儿农药。
疯子有疯子的思维,只不过常人无法进入他们的思维世界,无法与他们进行沟通罢了。
朱翅道高尚地想:“我可不能让这些农药污染水,污染泥土。农药倒在水中,倒在泥土中,水土更痛苦,宁愿苦我,不能苦水土。”他心中有高尚的想法,但并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去想,把他内心的想法翻译成正常人的想法,发现他多么光明。
朱翅道把啤酒瓶里的酒倒到农药瓶里,摇了摇,然后喝到自己肚子里,居然一点儿事没有。有的事情就这样不可思议,他把空空的农药瓶和酒瓶带回家。他把各种各样废品都捡回了家。
久而久之,他家的屋后,成了一个废品集中地。那些废品,曾经是村里人的生活,现在叫做垃圾。一个收废品的人看上了他的宝贝,趁人不注意,把他的成果往自己的板车上搬,恰好被荷花看见,荷花数落了收废品的一顿:“这已经是我们家的东西,朱翅道辛辛苦苦从外面捡回来,你就这样拿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做人要仁慈一点儿,你做人一点儿都不光明正大,未免太见不得人了吧。”
收废品的一点儿也不示弱,回敬:“一个精神病,他捡来的东西,我帮你们用板车拖走,帮了你们的忙,已经够客气了。再说,这些废品本来就丢在村庄里各个旮旯里。他不捡,那些东西都属于我的。他抢了我的生意,我不找你们麻烦,做人够仁慈的了,已经很客气了。”此人满口胡言,并且说话发狠。
荷花心中想:“现在都欺负我们,要是他没有疯,谁敢呀!”她生气了,走过去把板车上的东西搬下来,边搬边说:“你不给钱,休想运走废品。”
捡废品的毕竟是劳动力,力气大,一把将荷花推倒在地下,恶语口中出:“你莫不讲道理,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的,疯子把它们捡了回来,把我的东西捡走,本来就做得不对,我只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他把满满的一板车废品要拉走。
板车已经启动,正在运转。这时,冲出一个手拿杀猪刀的猛汉,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朱翅道。他居然有点儿李逵的气概,把那捡废品的吓得腿发软,尿急尿湿了裤子。
荷花见状,夺过他手中的凶器。捡废品的大喊:“杀人啦——杀人啦——”
朱翅道只说一个字:“钱。”又说出一句:“做人要仁慈一点儿。”
他只好拿出一张50元的钱,扔给朱翅道,稍微镇静了一下。
荷花对捡废品的催促:“还不拖着废品走。”
那人惊魂未定,讲了一个字:“哦。”赶忙,飞也似的逃走了。
荷花对丈夫的壮举,既害怕又有一丝安慰,她怕的是,朱翅道又像捅胡先照一样,又弄出一条人命来。她都一直不知道胡先照死因真相,一直被蒙在鼓里。所以世上事情的真理,又有几件说出了真相呢?她心中得到的安慰是,这个村庄,这个社会,还是有人怕刀。
丈夫不知何时,把自己过去的刀找出来了一把,就像找出回忆的账本一样,过去的一把刀即过去岁月的一个账本。
朱翅道拿着杀猪刀仔细端详,那刀上的锈迹仿佛过去那些被杀的猪的血迹,重又浮现出来。这把刀,曾经成为他手的一部分。他仿佛听见猛烈惨痛的号叫从刀的深处跑出来,手中的刀发出了猪的咆哮。他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坏,把刀一扔,哭了起来。
那刀,自动化地躲起来,躲在那里,哭,一把刀在哭,为自己的操刀者哭泣。刀是好刀,拿它的人是好人,但这二者加在一起,就等于悲惨加上悲惨。这刀,自己挣扎,但最终依旧要沉默、生锈,就像操刀者的命运。
荷花又哪里知道他的精神状态呢?朱翅道边哭边朝田野跑去。此刻的田野上,晚秋水稻已经成熟,过不了多久,就要开镰收割。风一吹,沉甸甸的稻穗随风起伏,就如同金色的海洋。
村长带着五个手拿砍刀的劳动力赶来,见到荷花,劈头就问:“朱翅道拿刀子要杀人?太不仁慈了,简直无法无天。”
荷花心里想:“村长杀气腾腾来执政,他决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只好赔着笑脸:“没有的事,我是把他原来杀猪用的刀找出来,准备上交给您。我们这样软的人家,不会有什么硬的东西。”
村长摆出一副姿态,说坚硬的话:“那就好。”他扭转头,指挥跟来的五个劳动力:“没事,你们回去吧。”
荷花见状,只好继续卖弄,硬着头皮设局:“既然今天村长来到我家,我就请您吃顿饭吧。杀只鸡,喝点儿酒,感谢您对我们家的关照。”
荷花没有办法把他留在家里,只为了缓和他对自己家的压力,结果反而给自己带来麻烦。
村长求之不得她这么热情,正中下怀,他也知道别人对他热情都出于高压、无奈,他以无赖的口吻说道:“也好,那我今天就在你这里吃工作餐,边吃边开展工作。你看,我连吃饭的时间都要用在工作上,我为村民们全力以赴,尽心尽力。”
荷花敷衍道:“那是,那是。”
村长就看着荷花忙碌着做饭。他不会说什么好话:“我看着你做饭,真舒服。”
随后,他拿出一包烟,抽一支烟叼在嘴巴里,又胡乱说话:“麻烦你帮忙,点个火。”
荷花只好放下手中的活,拿起打火机,为村长点火。
烟火刚刚点着,村长的大手一下子抓住荷花的手,说得似乎很有哲理:“你把火点了起来,不让它烧得亮一点儿,就不舒服了。荷花,你有能力让火烧得更旺。”接着,村长又加速赤裸裸地表达自己:“整个村庄都是我的,你理所当然也是我的。何况现在我处处关照你们家。”
荷花还在挣扎,但怎能逃过他的大手。村长能充分表达自己:“你从了我,我可以安排朱翅道做村里的唯一清洁工。要知道,我们这里的农村没有清洁工。我安排他,由村里开支,每个月可以得800元工资,也免掉他的上交款。”
所谓上交款,属于村里乱摊派在人头上的各种费用。男女老幼都要交。一个刚生下来的娃娃,一个丧失了劳动能力的老人,一律平等,都要交纳包括税收在内的各种款项,各种款项除了税收以外,都属于乱摊派。
村长又显露自己的霸权:“村里其他疯子都要交钱给村里,政策在我手中,可以向朱翅道向荷花你倾斜。”
荷花没有做到在坏人面前不说软话,穷人志短地说道:“我家困难,现在是这个样子……”她的泪水又忍不住发大水似的下来了。一朵乡村之花多么弱小,村长见她落泪,淫心大发,觉得非常有趣,说了一声“快活”,就在厨房里的稻草上快活了起来。
荷花家里,没有钱买煤,更没有钱买煤气,只好烧稻草做饭。村长在稻草上燃烧起来。荷花家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硬得起来,只有村长能在他家里硬得起来。
烧完一把火后,朱石代满意地点起一支烟,对荷花说道:“现在,你可以杀鸡了。我要在你这里,好好地吃一只鸡,喝点儿酒,再舒服一些,以便把工作做得更好。”
荷花穿好衣服,一声不吭地干起活来,她丢了一把米,把鸡勾引来,鸡全心全意投入啄米,不断地低头,低头,低头……鸡那么投入,突然,村长麻利地出手,一下子就抓到了一只鸡,心中想:“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洋洋得意地说道:“哈哈,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吧。”
也许朱翅道听见了自己家鸡的召唤,香气扯着他的鼻子,把他扯回家来。他一进门,就问:“吃鸡?”
他的腰上挂着一个农药瓶子,好像当年的革命战士腰上挂着手榴弹。荷花把两只鸡爪和鸡脖子给他,无可奈何道:“你出去吃。”
他又看见了酒瓶,把酒瓶拿在手中,看看,转过身,挡住视线,用一根稻草伸到农药瓶里,吸了一滴农药,然后迅速又滴入开了瓶的酒中,再把瓶盖盖上,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精神病人的智谋如此令人震撼。
村长走过来,一把夺过酒瓶,疯子却呵呵一笑,笑出声来。村长以声压人:“笑什么?他也配笑?你也配喝酒?请我吃鸡,给你两只鸡爪,我已经很仁慈了,不要影响我喝酒。”疯子跟着说了两个字“喝酒”,又嘿嘿笑着,笑得很神秘。这下把村长惹恼了,他一扬手,给了疯子一个响亮的耳光。朱翅道被耳光赶蚊子一样赶跑。荷花再也沉不住气,对村长反击:“你怎么打他呢?他这个样子,你还打他。”
朱石代武断地说出钢铁:“他当然不能影响我吃鸡,他影响我吃鸡,我就让他吃刀。他不能影响我喝酒,影响我喝酒,我就让他喝农药。我不让他喝酒,是为了他好,他喝了酒,就会影响村里的治安。”
任他说话,荷花只在一边木然地听着,好像她的耳朵已经不属于她,她的身子不属于她,坐在饭桌边,呆呆地出神。
喝了几杯酒后,半只鸡已经被村长嘴巴的超自动绞肉机搅到了肚子里,进入了世外桃源。他夹了一只鸡翅膀,给荷花,说话不要脸:“你吃,再尝一尝飞的感觉。”荷花无动于衷。
村长又从嘴里掏出乱七八糟的话来:“鸡还是好吃,吃一只鸡翅膀,我不能飞起来,不过,现在我有点儿头晕……”他自娱自乐,不知什么时候,荷花已经起身,去向不明,不知干什么去了。
剩下一个人的晚餐,朱石代狼吞虎咽,他哪里知道自己在喝轻度农药酒。最后,村长歪歪斜斜地走出朱翅道家。这时天已经黑了。他实在太困,农药正在发作,酒也同时发作,就倒在一段篱笆下睡起觉来。的确,在村庄里,他想在哪里睡,就在哪里睡。整个村庄就像一个巨大的酒店,任何一个地方都成了他的客房。
不知什么时间,荷花把朱翅道领回家,碰到了在篱笆下满口酒气、鼾声惊动满天星斗的村长。荷花心生一计,悄声对丈夫指示:“抄家伙,尿——”朱翅道哪里像一个精神病?他心领神会地抄出家伙,就尿了起来,对准村长,尿了一个痛快。水龙头一样痛快地尿,把朱石代淋湿,他翻了一个身。荷花吓了一大跳,小心翼翼地喊:“快跑。”夫妻俩一下子,逃离。荷花边跑边想:“只有在他睡着时敢尿一把,醒着时谁敢哟。”
4
朱翅道疯了以后,朱壮云当然感到很心痛,原以为妹妹跟了朱翅道这样一个老实厚道人,会有踏实的日子,而情况恰恰事与愿违。他也没有把心中的话向杏花倾吐,把话都闷在心窝里。他知道向杏花说多了,杏花会说风凉话,因为杏花与荷花之间有着疙瘩。但有一个事情,他还是忍不住向杏花开了口:“杏花,我跟你商量一个事,反正燕子寄回来的钱已够我们花,日子挺好,正在奔小康,我们还有一些剩余……”
杏花马上打断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说上半句,我就知道你下半句要说什么。你要把钱给荷花?你想想,我们的钱是怎么来的?我们的楼房是怎么住上的?还不是燕子用自己换来的?还不是我帮人家搞那些服务性项目……”
朱壮云实在听不下去,就打断她的话:“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