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从死亡中又活过来。他全身出了一身冷汗,也尿湿了裤子,捡了枪,跨上摩托车,仓皇离去。
为了壮胆,他还是开响了警笛,他的摩托车开出村庄,没有多久,就摇摇摆摆到了离小镇只有3里地的地方。摩托车一路大喊大叫跳舞,不是为了健身,而是因为疯子们已经把车子动了手脚,卸掉了一些零件。摩托车终于不再忍受所长耀武扬威骑着它,把他掀翻在水泥路上,所长断了三根肋骨,五脏六腑都变了形。真是恶有恶报。朱翅道为自己的晚辈和亲戚菊花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朱石代拿朱翅道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真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对付他,只好拿荷花出气。
村长恶狠狠地对荷花训斥:“疯子表现不好,他那清洁工的工资以后就别想再领。”
5
腊月里,凡回到村里的年轻女性,都迫不得已到村委去交纳治安卫生费,并且要在村委里的一间屋子里洗一个澡,美其名曰开展村庄的卫生运动。村长不仅要收钱,还要观赏。他用电钻在墙壁上打了一个小洞,眼珠子可以贴着小洞滚进去,村里的女孩子在里面洗澡,在他眼睛里进行现场直播。村里的女孩子都接受村长目光的检阅。一次,他的眼珠子从小洞里滚了出来,眼珠子喊也喊不回来,掉到了洗澡的屋子里,被洗澡水淋得呛个半死。等那女孩子洗澡完毕,他一手捂着自己眼睛,冲进浴室,从地下捡起眼珠子,塞进眼眶里。
女孩子还关心地问:“村长,你的眼睛怎么啦?”
村长只好避开事实真相,用假话抵挡:“没事,刚才出了一点儿小故障。”
女孩子们不知道他在现场偷看。
朱翅道又在玩新把戏,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石灰。石灰在村子里并不难找到,盖房子都要用石灰。他用石灰洗了一个澡,身上沾满了石灰,就成了一个雪人。其他疯子也抄袭他的行为,在村子里搞了一场行为艺术,都用石灰洗了一个澡,都变成了一个个雪人。朱翅道喊一句:“干净。”声音嘹亮。其他疯子也跟着喊了一句:“干净。”把声音放大了好几倍,就像老师带领学生朗读课文一样。
朱翅道背了一蛇皮袋子石灰一跛一跛回家,扔在荷花的面前,说话干脆:“脏,洗澡,干净。”
几个字就把意思说得非常透彻,到位。他的话比正常人还正常呀。
荷花流下了泪,对他哭诉:“你嫌我脏呀?没办法,我没有能力干净。你要我用石灰洗澡,像你一样洗澡呀?好呀,我正想洗干净呢。”
朱翅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抓起一把石灰,转身就走。荷花猜不透他要去干什么。
原来他要去寻找村长,在村里的水泥路上,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村长这个庞然大物。村长对他抢手枪的事还心有余悸。所谓恶狗怕蛮棍,即如此。见了精神病警惕地对他恶狠狠说话:“你要干什么?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弯腰捡地下的一根棍子,要打朱翅道。
疯子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办事说话,惜字如金说着:“脏,洗眼睛。”边说边以极快速度把手中的石灰撒向村长的眼睛,可惜只撒到了左眼睛里面。撒完,朱翅道拔腿就跑。
朱石代的眼睛受到意外攻击,极为难受,左眼睛顿时黑暗,他黑暗地喊叫道:“疯子,你真毒,卑鄙小人,竟敢袭击领导,不尊敬村长,饶不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朱石代气急败坏,用水洗眼睛,把眼中的石灰洗掉。其实眼中并没有多少石灰,只是村长自己觉得特别严重,他赶忙派人去找姚医生救自己的眼睛。
姚医生犹如闪电来到村长家中,帮村长洗眼睛。姚医生给他弄了一些张冠李戴的消炎药,说着套话:“好好休息,就没什么事。”
无论什么时候,村长有毛病,姚医生都不十分用心帮他治疗,他不太想为一个恶人治好病。一个恶人身体太健康,就更有力量去干坏事。姚医生甚至还用了一些让眼睛长久发炎的药。村长对姚医生的话反感,反驳道:“这可是大事。你说没什么事,这就是你的不对。看来你的医学水平有待提高,要提高认识。你看看,疯子的行为,影响我的视力,整个村庄和世界都装在我眼珠子里呢,村庄比我的眼睛小得多。他对我的眼睛不客气,我要对他不客气。看我怎么收拾他。”
姚医生不好说什么,但还是帮老朱说话,求情:“要换药,再来叫我,我回诊所里去,恐怕还有其他病人在等我。做人要仁慈一点儿,村长,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朱翅道吧。”
村长恶狠狠地教训姚医生:“你居然帮疯子说话,你吃错药了?我的事,你少来插嘴,要我放过他,那不行,看我怎么收拾他。”
村长哪里肯放过朱翅道,他的几个儿子还有其他打手,不请自来,个个摩拳擦掌,在村长家里,主动请缨,要对朱翅道采取行动。朱石代对他们安排:“看到你们的表现,我深受感动,证明真理还是掌握在我们自己大多数人的手中。村里的政策是,以牙还牙,把他的左眼珠抠出来喂狗,或者让他自己吃掉。”说到这里,朱石代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嘿嘿”两声,又贩卖他的知识:“《三国演义》中许诸赤膊上阵,箭射到了他的眼睛,他拔出箭,把箭上自己的眼珠子吃掉,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扔掉。我要他自己吃眼珠子,还是为他考虑,尊重他的人权。”
一个打手附和,胡乱捧场,也没有捧到点子上:“村长考虑问题全面,言之有理。我们要好好学习你的重要讲话,领悟其中的精神,以它作为指导思想,办好这次抠眼珠行动,以打击报复疯子的斩首行动。”
村长一听暴跳如雷,高声骂道:“你说什么?斩首行动?他哪来的狗胆?这是谁说的?你说的?我打死你。”说着他举起一只大手要来打他。
他连忙躲,越躲越因心急而讲真话:“村——村——村里人,都这么说。”被他大手的核武器吓得说话紧张结巴起来,他平时说话很流畅。
村长咬牙切齿,脸色也不好:“越笑话我,我越要抠掉朱翅道的眼睛。在过年前,对疯子进行毫不留情地打击,搞好村里的社会治安。我把村里的疯子协会,把这个非法团体定性为邪恶组织、恐怖组织。定性后,下面就好办。在过年前,必须在村里进行彻底的反恐斗争,只有我有资格对这个疯子协会进行斩首行动。首先,我就要斩掉朱翅道的一只眼珠子。现在,我郑重宣布,反恐严打开始。看我怎么收拾他们。”他又挥了挥手,指示:“立即行动,不要再说废话,废话不好。”
众人迅速在村里进行抓捕朱翅道的行动,这样大的行动,立即把村里惊得鸡飞蛋打。村里的人碰见了朱翅道,都好心地劝他:“快跑,躲起来。村长要抠掉你的眼睛,要你吃掉自己的眼睛。”
朱翅道听了大家的劝言,怔怔地发呆,居然回答一句:“无——路——可——逃——”他居然自己用石灰在水泥路上画了一个圈,木然地在村里的水泥路上逃跑,跑了一阵子,还是在原地打圈,跑不出一个圈。
这时,村里的几个疯子都齐心赶来,他们与朱翅道一样,依旧一身石灰。同一阵线的同志集合,疯子协会的人相当有凝聚力。朱翅道停下了脚步,挥刀一样,挥了挥手,说了一个字:“好。”
这个疯子协会有很好的团队精神,他们手中捡起了砖头,该武装的都武装了起来。装备虽然说不上精良,但也颇具杀伤力,谁也不敢藐视他们的战斗力。但他们不具备正常思维。面对村长的一支装备精良的正规军而言,他们这支另类杂牌军没什么胜算。正规军与杂牌军相逢在村庄大路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狭路相逢,展开了一场罕见的厮杀。
杂牌军向正规军扔完了砖头、啤酒瓶、农药瓶,手中就没什么值得骄傲和使用的武器了,而正规军手中的棍子、刀、绳子、网……都是极具实用价值和针对性的武器。
朱翅道在危难时刻,仍不忘记为手下着想。打不赢就跑的思想,他心中很明白。无论疯子或正常人,都有本能意识,他本能地对大家进行正确指挥:“跑——”可几个疯子没有一个跑的。结果一个鱼网从正规军手中撒过来,把朱翅道抓住,收了网。
接下来的事情毫无悬念,正规军一个打手,也就是朱石代的儿子,真的用手指把朱翅道的眼睛抠了出来,村长儿子边干边恶狠狠地叫嚷:“到底要看你厉害,还是我厉害?以牙还牙,以眼珠子抵眼珠子。”
疯子大叫一声,痛得支撑不下去,人都变了形,想挣扎,那么多双强大的手按着他,如何动弹。有一双手抓住他的头,掰开他的嘴巴。另一双手,把眼珠子塞进他的嘴巴里。然后他们居然拿来一碗水,把水往他喉咙里一灌,眼珠子就灌进他肚子深处,进行可怕的旅行。
干完这一切,他们把朱翅道放了,等到荷花赶来时,什么都已经为时已晚。村长的所谓反恐行动已经结束。
拿刀的人,玩刀的大师,往往被玩枪的人整得规规矩矩或者悲悲惨惨。其实修理大师的人,原来也玩剃刀,玩刀专家,所以他经历了弯刀,就知道弯刀的技术,到了现在升级为玩枪时代。其实他没用枪,只要心里有枪,就能够熟练使用枪,心里的枪为无形枪,用无形驾驭有形,用一个乌托邦来说出海市蜃楼。把别人当枪使,不尊重其他生命,此为恶之极致。
村长残酷收拾了朱翅道。
哭是荷花能够使用的唯一无用的武器和表达方法。张家翁妈闻讯赶来,她把姚医生也叫了过来。她老人家说了一句:“真是天理不容。做人太毒,做人根本没有仁慈。”
姚医生震惊地愤慨:“我没想到,村长的办事效率这么快,挖眼速度真的惊人,真是惨无人道。”
张家翁妈悲愤地怒斥:“不能再让他在村庄里无法无天。”
荷花对张家翁妈哭诉:“张家翁妈,天哪——”除了喊天,她还能说什么呢?无法再表达什么。
姚医生愤愤地补充:“本来他就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了,还对他下手,也太狠吧。”
张家翁妈表明了一个态度:“要告他的状,也要等出了正月十五,只差几天就要过年了,过年那些当官的都放了假,哪里还会管这些事?最重要的是,现在要把朱翅道的眼睛治好。”
姚医生建议道:“可以给他换一个狗眼睛,估计只要一两千块钱。”
荷花悲哀地说出经济情况:“哪里有钱呀?现在生活下去都难。”
张家翁妈关键时候说出关键的话:“我出钱吧。过年时,我的儿子从广东,从北京都寄了钱回来。”
荷花就叩头,称谢:“谢谢。村庄里,只有您老人家有一颗菩萨心,做人很仁慈。”
朱翅道见状也跟着叩头,模仿老婆说话:“谢谢菩萨。”这时的疯子,沉默是金,不哭不闹,在用带血没有眼珠子的眼睛,用一个黑暗的血坑,看透这个村庄的权力黑暗,看透社会恶势力的黑暗。
姚医生也被感动,表示:“这样吧,我也出点儿力,医院里有熟人,我去找人,手术费可能便宜一点儿。”
张家翁妈听到了更多的帮助,肯定道:“那好,那好。”
荷花又连声对姚医生致敬:“姚医生做人仁慈,感谢,感谢。”
张家翁妈又对荷花安排办事:“我找一个人和我陪朱翅道一起去吧。荷花,今天是腊月二十五了,快过年了,你在家收拾收拾,也过一个年吧。”
荷花又哭,伤心到了极点:“张家翁妈,这年怎么过呀?人都被他们伤成这样了。我真的无脸见人,白跟村长了,他的手根本不仁慈。”
就这样,朱翅道走了上配狗眼睛的路。村里人都知道,朱翅道和村子里的几个疯子,都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定时炸弹。他们很正常,属于特殊的正常人。在腊月二十八的那天,朱翅道换上了狗眼,回到了村庄。他更加与一般的人不一样了,一个人要用狗眼看世界,无疑是很悲壮而残酷的。
另外,从更深的意义上来说,他吞吃了自己的一只眼珠子,那眼珠子虽被消化,但它的意识形态都在体内进行无边无际的漫游,对看清身体里的宇宙,看清自己的内在,自有另一番妙不可言的世界。他那在身体内漫游的“眼睛”,看到了世外桃源奇妙的海市蜃楼。可惜得很,他不能完整地用语言把看到的一切表达出来。
他用自己身体里的目光,也能看到身体深处的尘世。例如说,张家翁妈在他的心中就像一个菩萨。而村长的形象在他的血液里流动时,污染了他的血液,把血液搅拌成恶浪,影响他的心情,使他不能平静下来。身体内的“眼睛”可以看清内心的秘密,但在俗世浮华中却并没有带来什么幸福,反而增加了心灵的负担。眼珠子在他体内漫游世界后,慢慢被世界消化,目光渐走渐远,消散在体内。
再说他那只狗眼,看到的村庄便是眼前的村庄。狗眼在人的身上看世界,比在狗身上看世界,更加痛苦。因为它染上了人性,而人性的世界却是丑陋。但狗眼很理解朱翅道的痛苦,为他不平。
一只狗的眼睛来到了朱翅道身上,它从狗的身上独立出来,永远地离开了故乡。它能在人的身上看见什么呢?它还能看见吗?医生说过,给他配一只狗眼睛,只是为了让他的眼睛不缺数。但生命神秘的意义超越了医学。狗眼在朱翅道身上看人间,看村庄,看得又深又远。狗眼把感觉传递给了朱翅道,但朱翅道由于是非正常人,无法说出所看到的内容。狗眼看到的好人依旧是好人,看到的坏人依旧是坏人,它看人间看到的与人眼看到的一样,但还有不一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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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翅道更加成为了一个复杂的人。他碰到从广东回来的坚伢崽,热情问道:“朱翅道是谁?我是谁?你是我吧?做人要不要仁慈啊?”
简短的问话让坚伢崽又好气又好笑。好气之处在于,一个精神病居然说出的话又傻又深刻,令人深思;好笑的是,他让人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