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在脑袋上的疯狂,叫做疯狂交响曲。一把刀在别人的脑袋上跳舞,这跳舞的刀,把别人的脑袋当成了舞台,舞台在刀的散步与言说、旋律下,不得不跟随刀的思维运转。剃头匠的刀,玩的就是脑袋上的技术与艺术,玩的就是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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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翁妈手中的剪刀促使了儿子张爱佛立志从医。张爱佛的童年时代,母亲就是村里著名的接生婆,她的一双手迎接了多少村庄生命的到来。不仅是人,还有很多小动物,都由她接生。村子里的动物都很喜欢她。一把善良的剪刀成为一个人来到尘世的必经之路。脐带代表一个人出生最初的道路,也意味着一生的道路。人生的道路从一开始就要从刀口上经过。每一次接生,剪刀用嘴咬断脐带,剪刀成了接生婆的祝福,祝福每一个出生在村庄的婴儿。
那接生婆的剪刀,才是真正的刀王,无数的新生命从这样的剪刀上走出来,粉墨登场,开始全新的人生,而剪刀是迎接,是忠告,也是哲学,更是必须。
村庄小学里的孩子,有许多都是张家翁妈年轻时接生的。从年轻到中年,她渐渐地更换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善良也越积累越厚重。朱壮云、朱翅道、朱正坤、胡先照的两个女儿、荷花……他们都把她的手和剪刀当成一个美好的驿站。多少人从遥远的地方来,在村庄现身,变成村里人。一个个健康平安的生命来到人世,接生婆很开心,可有一天她却放下了剪刀,不再接生,因为胡先照的二女儿出生所发生的事。
胡先照在村庄的茅屋时代,属于村庄里最好的盖茅屋师傅。村庄的房屋经历了土砖墙稻草屋顶时代到红砖墙瓦屋、楼房时代。那时候稻草的屋顶铺成村庄的天空。稻草在站着的岗位上下岗后,又要爬到屋顶上躺着生存下去,再次经受风吹雨打日晒,为人民服务,为各家各户挡风遮雨。水稻在人间,比大地高,并且继续走上坡路,走到茅屋屋顶的高度。胡先照几乎骑遍了村庄所有茅屋,他堪称骑茅屋的大师。他骑在一个又一个农舍屋顶上把房屋当马骑,成了真正的屋顶骑士。能够游刃有余骑在村庄屋顶上的人并不多。他经常在天堂里干活,村里的屋顶都请他来照顾。
朱石代在没有成为村长的年代,家里非常贫穷,一个巨大的茅屋经常要胡先照去翻换。
稻草盖在屋顶上仅一年,就会因风吹雨打日晒而沤烂,要更换新的稻草。
胡先照的手艺好,使得他只要在农闲的大晴天,就忙不过来,各家各户都找他维修自己家的天空。村里虽然有其他茅匠,但其他茅匠的生意没有胡先照这么红火。他的红火就像现在的明星一样红透半边天。他的一双手,很巧,也很传神,可以让天空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不下雨。
各家各户请他干活,都准备了酒肉,饭菜好的人家或者人好的村户,他干起活来手脚就麻利一点儿,否则他就拖沓——干活有气无力,故意慢吞吞。干活的动作慢下来,在屋顶上演练起太极来。
他在屋顶上享受着自己的天空与天堂。他的第一个老婆,就是他利用屋顶作为道具,把她搞到手的。
因为胡先照的手艺在方圆几十里声名远播,村庄以外的村庄也请他去盖茅屋,那时候只有极其个别的人家有瓦屋——高贵的屋顶之瓦成了高贵的名片。
在外村的一次盖茅屋行动中,这位屋顶大师见到东家的女儿心猿意马,在屋顶上总是走神。
屋顶知道他的心思,屋顶上的每一根稻草都知道他的心思。东家对茅匠的招待很客气,在早饭与午饭之间有腰餐(即非正餐之外充饥、慰劳的食物),在午饭与晚饭之间有腰餐。既然房屋把他举到了天上,他就在天上盘算自己的快乐。所谓做人有心计,做事有心计,这些低档次的算盘就用在阴暗狡诈的人身上。茅匠站在屋顶上,站得高,就看得远,把全局放在眼里,把重点也放在眼里,他的视点意图很明显,要把女人召唤到屋顶上来。
茅匠在屋顶上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他摸摸屋檩子哪里最扎实,把稻草铺好,保证屋顶上的人,不会掉下去。作为一个大男人,心中自然清楚快乐需要安全保障。
到吃腰餐的时间,一切预谋都如期铺开,铺开成天空的快乐和兽性的呼喊。东家妹子在屋檐下,向上喊道:“胡师傅,麻烦你下来吃腰餐。”
她的呼喊无疑起了一种提醒的作用,催化剂一样加速了茅匠欲火的喷发。
胡先照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与激动,他对准屋檐下的东家妹子,把话扔下去,扔进她的耳朵里:“我不能耽误做事的时间,把你家的屋顶弄好了,心里才踏实,做人要负责,不能坏了我手艺的名声。”
他把一双大手举起,如同举起他的两扇品牌大门,又强调:“我可不能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
茅匠的自我标榜,使他在女孩的眼中形象更加高大起来。茅匠站在屋顶上如同一座丰碑。妹子在屋檐下只能仰望,才能看到高高在上的青年男人。
胡先照又把话像扔手榴弹一样,扔到屋檐下妹子的耳朵里:“我下去吃,耽误时间,你把腰餐端上来吧。”
妹子便柔柔地抒情:“胡师傅真的使我感动,你不仅手艺好,乐于助人,而且为别人着想,更加以德服人。好的,我马上把腰餐送到屋顶上来。”
妹子的声音很甜,加速了茅匠的胡思乱想。
茅匠早就把楼梯安排好,几句话就把女孩子抓上了屋顶。
东家妹子用菜篮子提着一碗红枣鸡蛋,来到了屋顶上。在茅匠不怀好意的想象里,一对剥了壳的鸡蛋赤身裸体地在糖水中甜蜜地游泳。
茅匠望着碗里的两个蛋,不由说道:“真是一对好鸳鸯。”他用调羹把一个蛋舀进自己嘴巴,一下子吃下,又把另一个蛋舀进自己嘴巴,可很快又吐出来,用手抓着赤裸裸的蛋,塞进妹子嘴里,妹子来不及反应说出“不”,鸡蛋已把她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接下来,年轻力壮的茅匠用牛腿般有力的手臂把妹子揽进怀里,摁倒在屋顶上,屋顶一下子变成了床。一切完成得快速有力而且十分流畅,一串充满力量的动词一气呵成。
屋顶上新铺的稻草散发出男欢女爱的芬芳。其实稻草被突如其来的情形吓了一跳,天上的白云也被他们的举止吓了一跳。东家妹子完全处于被动状态,她的力量太小,小于一个屋顶的力量,小于一个高大成熟青年男人的力量。天空在屋顶上猛烈地摇晃,天空摇成了地震。渐渐地,屋顶在激动之后平静下来,从天堂一下子恢复为尘世。
得到了满足,完成了自己策划但意犹未尽的茅匠,对沉默的东家妹子说话很色:“没有我,你不知道屋顶有多舒服吧?”
妹子有那么一点儿惊恐,心情十分复杂,一会儿担心,一会儿茫然失措,一会儿羞愧,一会儿甜蜜……多种感受混合在一起,如同一种复杂的混合物,在身上乱窜。
就这样,她的肚子被一个猛男在屋顶上吹气球一样搞大。首先茅匠并不把这个当回事。穷得叮当响的胡先照,虽然有一双著名的手,却少有女人愿意为他做媒,少有女孩愿意嫁给他。
别人不嫁,他就自己采取行动,终于获得硕果累累。女孩肚子闹大后,迫不得已嫁给了他,一连生下两个女儿。
那天,茅匠胡先照来到张家翁妈家门口,请她去接生,对她超一般地客气:“张家嫂子,我老婆快要生了,麻烦帮我去接生。”
中年的张家嫂子放下手中的针线,她正在缝补大儿子张爱佛的衣服,对壮汉先照道贺:“恭喜啊,你又要做父亲了。”
在跟随去先照家的路上,壮汉对张家嫂子并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要生个儿子多好啊!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这第二个一定要是个儿子。”
张家嫂子心中清楚,这壮汉有点儿重男轻女,就做他的思想工作,劝道:“这孩子生下来,不论是男是女,都是你的亲骨肉呀!不要嫌弃女儿,女儿心细,人老了要是有女儿照顾,端茶倒水多好。”
壮汉脸上有点儿肌肉紧张,不自然地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明人不说暗话,我认为,儿子比女儿重要。如果都是女儿,我的香火就成了问题。”
还没有开始接生,张家嫂子就觉得来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在先照家中,张家嫂子伺候先照老婆生孩子,产妇痛苦挣扎,体现了做女人的难处。汗水如洪水般从产妇脸上漫出来,她痛苦得像要溃堤一样。在痛苦不堪的状况下,她还火山爆发般说出她的担心,其实也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张家嫂子,我——要是——生个儿子——就好一点儿——要是——生个女儿——胡先照——他——会——把我打死——”
张家嫂子就给她壮胆,安慰道:“你莫担心,他不敢打你。一个男的,打产妇,那真的造孽。有我在,你就莫怕。”
先照老婆生孩子并不顺利,难产,幸亏接生婆有丰富的接生经验,使她渡过了生命的难关,孩子虽然生了下来,肚子里空荡荡的,但心中的一块石并没有落地。
果然,孩子刚一断脐,壮汉先照劈头就问:“男孩还是女孩?”
张家嫂子并没有立即言语。
壮汉就没有什么好话说出来:“我就晓得不是儿子,是女儿。你这个婆娘,只晓得生女儿,不晓得生儿子。”说着,扑上去,恶狠狠地拳打脚踢刚刚生完孩子的老婆。
张家嫂子见状,怒火心中烧,抄起剪刀刺过去,壮汉一声惊叫,鲜血如注。她骂道:“胡先照,你太不仁道,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何况是你老婆,你都下得去手,太狠毒了吧!你还是不是人?以后你的老婆和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告诉政府,还怕政府不让你吃花生米。”
她所说的“花生米”,就是枪毙犯人用的子弹,在村庄里俗称“花生米”。
壮汉被接生婆制服,不敢轻举妄动。她一生接生无数,没有想到有如此惨烈、可怕的接生。
回到家中,张家嫂子的手忍不住还在发抖,她拿着剪刀,看了看,藏了起来,对家里人说自己的想法:“以后再不接生了,这剪刀脏了,我对不起它。”
家里人都知道了原由。小小的张爱佛,大人一样的口吻说话:“娘,你做得很好,打击了坏蛋,防止了坏人做坏事。”
张爱佛又问:“娘,你真的不用剪刀接生啦?你的剪刀很善良,以后我长大,也动刀子,拿起手术刀,做个医生,继续发扬刀子的善良。”
让接生婆感到欣慰的是,大儿子张爱佛很懂事。大儿子的言行又影响了弟弟妹妹。在成长的岁月里,她的几个孩子都成为村里最优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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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生婆的丈夫,张家佛的父亲,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平时只要有空闲,就拿着一本《水浒传》或《三国演义》在看,其次看的还有《西游记》。四大名著,他们家有三本,占四分之三。这个爱看书的村庄男人,平时很少开口说话,把一本本书看进了肚子里,嘴里却很少漏出一句话来。
张爱佛在一个充满善良和书香的村庄家庭里长大,心如明镜地长大。村里的朱壮云、荷花、朱翅道与他一起长大,从小在一起玩,一起上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