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龙云
苏嘉吉再见那人,觉得有些怪异。
他怎么了?想要干什么?
苏嘉吉搔着后脑勺,头皮凉浸浸,寒气渗透皮肤,直往脑心钻。散落在理发店坐椅四周的一地头发,刚才还厚厚地捂在头上,犹如软和的棉帽。小手冰凉答应同他见面,他想把自己弄精神些,去理发店剪成了平头。小手冰凉是她的网名,真名实姓他至今不知道。这无所谓,姓名只是个称谓,关键是她本人。一见到她网上传过来的玉照,他就被迷住了。很漂亮,眼睛不大却顾盼有神,表情有些忧郁。联想到小手冰凉这个网名,他惜香怜玉之情顿生,恨不得立马飞奔到她跟前,捧起那双小手,握进手里,捂进怀中。
约会时间尚早,他慢慢溜达。迷人的黄昏,不断有摩登女郎摇曳而过,她们前卫或时髦,花枝招展,一路香风。虽然干警察不久,但他一眼就能分辨出她们是哪类人,要去哪些场所,去干什么。一想到她们的行为,他就心情沮丧。
他又看见那人,还站在玻璃橱窗前。进理发店前,他就见过那人了。有三十多岁了吧,身着浅灰色昵子夹克和深色休闲长裤,过长的头发遮没了大半个额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多了。
如果剪掉长发,他会精神些、年轻些。苏嘉吉想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短发硬硬的,扎得手掌麻痒。许是站累了,那人换了站姿,身子侧向这边。这让苏嘉吉看到那人更多的面部,瘦削、干净、轮廓分明,眼神迷茫,眼里飘浮着梦幻般的神情。
玻璃橱窗里有啥稀奇,值得长久驻足?苏嘉吉好奇心顿起,往那边踱过去。
那是一家名叫天姿的服装专卖店,打烊了,店门紧闭。是家女装店,玻璃橱窗里摆放的,全是女服装模特模型,个个长身玉立,****凸乳。一个侧首远眺,一个单手叉腰,一个托腮凝眸静坐,一个举臂欲抚发,中间的双腿一直一曲,双臂一抬一放,举止优雅,面容姣好,神态高贵。唯这尊是石膏像,其它都是塑胶像。那人一直盯着这尊石膏模特模型看,嘴唇蠕动,小声嘀咕着什么。
模特模型有啥看的?苏嘉吉想,觉得那人太没意思了。
他掏出手机看时间,过得真慢啊。他决定还是径直去星巴克咖啡馆,提前恭候美女驾到。这是个态度问题,是对女人的尊重。成与不成,都得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好印象是成功的前提和基础。
正要离去,忽闻响声大作。那人在狠命拍打橱窗玻璃。出于警察的职业本能,他急忙跑过去,大声喝止,喂,你干什么?
那人愤恨不已地叫嚷,这成何体统!
咋不成体统了呢?苏嘉吉一头雾水。
那人指着橱窗里的石膏模特模型,大庭广众之下,给这位美丽的女士穿三点式,羞都遮不住,这不是侮辱人么!还有,大冬天的,不冷么?谁受得了……
原来如此!
苏嘉吉差点要笑喷了,但强忍住没笑。你能笑话一个神经病么?除非你也是神经病。他仔细审视,又觉得那人不太像神经病。那人是认真的,脸上表情因愤怒而痛苦,因痛苦而扭曲,牵动两颊不多的肌肉颤抖。
路人纷纷驻足,以为他们发生了争执。一些人围上来,想看稀奇。一些人相互打听,一探究竟。一些人准备出面劝解,都是文明人么,当街争吵多不雅观。
苏嘉吉调整了一下情绪,故作严肃地大声说,是有些不像话!他拍拍那人肩膀,悄悄对他耳语道,快走吧,你瞧,大家都围过来看热闹了呢。
那人望望周围的人群,情绪平和下来,白净的脸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叹一声,在脸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悻悻而去。
那人已经走远了,许多目光还追随着他的背影。
人们围住苏嘉吉,七嘴八舌打听发生了什么事。苏嘉吉连连说没事没事。人们根本就不相信没事。没事你们在这里干啥?没事咋吵闹呢?都认为他隐瞒了什么,他越说没事,人们越想知道真相。
苏嘉吉无奈,只好挤出人群逃离。
他甩开人群,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回望玻璃橱窗。他时常路过这里,季节不同,模特模型着装不同,一般都是店里重点推销的品牌货,穿给顾客看的,价格不菲。今天,石膏模特模型没穿服装,或者说服装被脱了,估计那款服装脱销,店里没货了,连模特模型身上的那套,也穿在不知哪位女士身上了。
小手冰凉长靴马裤,秀发披肩,明眸皓齿,不仅漂亮,而且时尚。她的眼睫毛又长又密,苏嘉吉怀疑她接了假睫毛,睫毛膏也涂得过多了,未免画蛇添足。他想,自然些,也许更好。
情人初见,苏嘉吉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他心头明白,这不奇怪,多次约会美女,都审美疲劳了。可是又隐隐感觉不对,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对所有的美丽,他都热爱,都能唤起激情。也有可能是,现在,他把这事当作一项工作,就像每天上班要干的那些事;当成领导交办的一桩任务,必须按时完成交差。他希望这次有理想结果,过年带回家,父母不再为此纠缠和唠叨。父母年纪大了,迫切想看到儿媳妇,看到他成家,苏家香火相传,心情可以理解。
苏嘉吉把刚才发生在大街上的一幕,讲给小手冰冷。小手冰凉姿式优雅地呷着咖啡,听完后说,很明显么,神经病。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年头,神经病可多呢。
苏嘉吉否认她的判断。他开始也觉得那人是神经病,至少神经有些不正常,但后来就不那么认为了。他只是觉得那人有些怪异,有些不同寻常罢了。
对了,小手冰凉叫罗小薇,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搞销售。虽然以前彼此在网上相处了二个月,很熟悉了,还时不时开玩笑,老公老婆地叫,但网上网下完全是两码事。第一次见面,苏嘉吉虽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但因为陌生,还是有几分紧张。看得出来,罗小薇也一样。紧张让他们有了距离感,反而不如网上亲昵。
为了消除紧张感和距离感,苏嘉吉试图延续网上的玩笑风格。他说,让我摸摸你的小手,是不是真的冰凉。罗小薇微笑着,有几分矜持,却并没有拒绝,犹犹豫豫地把手伸给他。
其实,她的一双小手并不冰凉,很暖和,也很柔软。这暖和与柔软深入肌肤直抵内心,他握着她的手,就再也不愿意松开。
那晚,在咖啡馆温暖而又暧昧的灯光影里,他们喝了不少咖啡,喝得每个汗毛孔都舒张开来,每个细胞都异常兴奋。
离开咖啡馆,时间尚早,城市夜生活方兴未艾。他带她去了他的住处。他们上了床,一鼓作气,把该做的事都痛痛快快做完了。好像这事他们早就酝酿好了,早就有了默契,早就渴盼这一时刻,身体力行是顺理成章的事,见面仅仅只是彼此确认,像网页确认验证码。所以,他不觉得意外,不觉得有啥不妥。可是,他还是觉得欠缺了什么,有些遗憾。有啥欠缺啥遗憾呢?他具体也说不清楚。好像,这恋爱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或者说,并不是他向往的那样。究竟应该怎样恋爱呢,他也说不清楚。
她似乎没想那么多,身体激情彻底释放后,枕着他的手臂,不多会儿,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他却睡不着。脑子里空空荡荡,好像所有思想都随那一股激情释放了。后来,他慢慢想到的是,至少,恋爱应该有段历程,在这段历程中,有些波折,有些障碍什么的,需要克服,需要追求,需要坚持或妥协什么的,人生的酸甜苦辣,都蕴含其中。只有经历了这些,爱情的果实才会成熟,才会香甜,人生也才会丰富。但这段历程给简化了,省略了,爱情如快餐,味道不错但营养极差。
他又想起那人,面对石膏模特模型时的痴呆情景;还有那一声叹息,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夜,闷响如重石砸在泥地上。
所有这些,都隐隐约约,如飘浮在阳光里的尘埃,他分明感觉到了,甚至看见了,想抓却抓不住。
从南平街经过,苏嘉吉想起街对面的天姿服装专卖店,脚步就转换了方向,穿街过来了。
为什么要来这儿,他说不清楚,反正来了。那面玻璃橱窗他已经很熟悉了,包括里面的模特模型。它们的形象、姿态、表情,他都了然于胸,就像它们是熟人、朋友,或者,是他曾经与之相处时长时短的那些女子们。他站在玻璃橱窗前,感觉有些异样,仔细辨识,模特模型数量没变,只是中间那尊石膏的,换成了塑胶的,套一件中长谷黄色风衣,胸脯高耸,裸腿修长,赤足光洁。他想,风衣里面肯定什么也没穿。他觉得这样想很下流,但就是止不住要想。
此刻,他脑子里盘旋着一个疑问,那人从这里看到了什么?
老站在这里瞅模特模型,似乎不太对劲,也像那人了,有神经病的嫌疑。他走进店去。店内面积不太大,大约五十多平方,各色各式女装,分门别类悬挂四壁,中间还陈列了两排。中央有个弧形吧台,一位小女子埋头在玩手机。
帅哥好,欢迎光临。一位女子从一架衣服后面迎出来,含笑招呼他。
这女子身材高挑、丰满,皮肤白皙,柳眉弯弯,眸光盈盈,浑身散发着少妇成熟的韵味,多看一眼,多呼吸一下,都会叫人心动过速。
给女朋友买衣服?少妇问,她喜欢啥样式?
我先看看再说。他说,果真就目光巡睃,装模作样看起来。
随便看,随便挑,我店里款式可多呢,总有一款适合你女朋友。少妇说,跟在他后面,若即若离。
他心不在焉地胡乱看,心里纠缠着一事,想问少妇,玻璃橱窗里那尊石膏模特模型哪去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尤其是一个正常男人,这是个不便启齿的问题;何况他和少妇并不熟悉,贸然相询,有些莫名其妙。对方肯定会奇怪,你为啥关心这个?他当然无法回答。他只有不动声色地搜索。店里一目了然,没有石膏模特模型踪迹,唯有那二道简易木门,他看不透。一道门开在店右角,门上嵌一方长镜,是试衣间;另一道门开在店后面正中,虚掩着,从窄缝可窥见里面光线暗淡,估计是库房,或店员房。
溜达了一圈,少妇给他推荐了几款,有新潮的,有典雅的,有流行的。他有些为难地说,我不知道她喜欢哪款。
我明白了,你想给女朋友一个意外惊喜,对啵?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真浪漫!少妇说,脸上生动起来。不过,衣服合身不合身,最好亲自试,穿上身才清楚。所以,你最好带她来,自己挑选。
周末,苏嘉吉依少妇言,果真带罗小薇来,挑选了一件她满意的衣服。那价格,让他有些吃不消。一千五百元,那可是他大半个月的工资啊!
趁罗小薇试衣,他特意察看了试衣间。只有一个多平方,人在里面转身也显局促,墙上一排挂衣服的挂钩,地上一双塑料拖鞋,别无他物。
那以后,苏嘉吉与少妇逐渐熟悉了。少妇叫胡月,是服装店的老板,小女子叫小音,她远房亲戚的孩子。苏嘉吉每次路过这里,都会和胡月打招呼,或拐进店去小坐片刻,闲聊一阵子。有顾客时,他看胡月引导顾客挑选服装,看各式各样女人,试穿各式各样服装。没顾客时,他就天南地北和胡月闲聊。
他从闲聊中得知,胡月有过五年婚史,目前离异,单身。前夫恩尽缘绝后,留给她少许财产,包括这家服装店,带着一个年仅十七岁的漂亮女孩,离开了西南这座小城,去了南方。
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很难激起人的兴趣,但他还是装出很关切的样子,听胡月诉说。对于生活,经历的,未经历的,幻想的,向往的,每个人都有诉说不尽的内容,都渴望有人倾听,有人理解。他乐意做她的倾听者,有些他能理解,有些无法理解,这无所谓,不影响他做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他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望一望,后面那道虚掩的门。他相信,那尊石膏模特模型,一定就在里面的某个地方。不过,在不在里面,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一尊冷冰冰的石膏像么。眼前风姿绰约的少妇胡月,才是真的活色生香呢。
他不明白,胡月那个愚蠢的前夫,为什么就不要她了呢?
苏嘉吉和罗小薇住在一起,过起了事实上的夫妻生活。
这是很自然的事,可以理解。正是男欢女爱的年龄,两情相悦,不****就不正常,不人性,不道德了。况且彼此年龄都不小了,都超过了法定婚龄。有时他去她那边住,有时她来他这边住。其实,住什么地方无关紧要,有爱哪里都可以是欢场,无爱住金銮宝殿也难受。但由于都是出租房,他劝她退掉她那处房子,没必要多花一份钱,租二处房子。她口上应承,却迟迟不见行动,似在顾盼,似在犹豫,这让他有些不快,甚至有些不满。这期间,虽与罗小薇同床共枕,也常做春梦,这让他情难以堪。在梦里,他和一些女子幽会,有时是罗小薇,有时是胡月,有时是既像罗小薇又像胡月的女子,有时是曾和他相处过的某个女子,而更多的时候,都是些陌生女子,他们虽彼此陌生,却磁石样紧紧吸引,藤蔓样相互纠缠。奇怪的是,他明明白白知道对方是谁,却看不清对方的脸。梦醒来,他愧疚无比,觉得对不住躺在身边的罗小薇。但愧疚的力量太微弱,抵挡不住春梦频来。
最不可思议的是,梦中的女子,居然还有像极了天姿服装专卖店玻璃橱窗里的石膏模特模型。纤细的腰身,光滑的肌肤,温凉的感觉,令他既亢奋又迷惘,醒来后一阵阵害怕。
苏嘉吉觉得撞鬼了。
这天,苏嘉吉又去了胡月的服装店。小音给他端来一杯水,退到吧台里玩手机。人人都喜欢玩手机,为什么都爱去虚拟的世界游荡呢?他想不透,懒得再想。他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能得过且过的事,绝不纠缠。他喝了一口水,悄悄观察带顾客试衣服的胡月。她秀发高挽,穿一件大翻领黄豆色毛衣,裹在里面的曼妙身材,不难想象。